这一幕落在聂秋等人眼中,却显得格外诡异。
即使是最懵懂的孩童,即使是沉默的老者,即使是出神的妇人,在看到他们世代供奉的神明,活生生地站在他们的面前时,比起惊讶,他们更像是终于等到了应当发生的事情。
聂秋感觉到他们的视线死死地锁在自己身上,几乎要将他烧出无数的洞来。
沉寂之后,低语声犹如杂草,疯狂生长、蔓延,很快就传遍了这个不大的村庄。
原本紧闭的窗棂半敞,探出一双双眼睛,这时候聂秋才发现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人。
他们没有祝词,没有用于祈福的话,也没有跪服,而是在静默中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右手按在眉心,左手抵在咽喉,以此来表示尊敬,为首的那名中年人上前一步,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念出一句话,音调很怪,比起常用的官话来说,更像是猛兽低语时的呜咽。
聂秋神色冷淡地听完了,长袖轻拂,开口夺过了话语权:“听说你们造了一尊雕像。”
也幸好白玄神君的性情如此,即使他没有听懂这些人的话,也能够对他们熟视无睹,先将自己的要求提出来,将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之后的计划就能顺利地进行了。
中年人自然不敢忤逆,甚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手一挥,领着聂秋向地窖走去。
聂秋特地依照方岐生所说的,选择在靠近地窖的位置出现,就是为了防止和这群人接触太久,言多必失,即使他们看起来并不算聪明,时间一长却也容易露馅。
此时,躲在暗处的方岐生斜过视线,看了黄盛一眼,大意是“他们说了什么”。
“神君,那张鹿角面具……自从使者交给我们之后,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到现在。”
黄盛磕磕绊绊地重复那个中年人的话,比起给方岐生解释,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越往下说,他脸上的神色就变得更加凝重,到后来甚至带着点惊惶的神色,不敢置信似的。
“他们口中的鹿面难道是神像手中的那张面具?那些荒唐的神话难道是真实存在的吗?”
方岐生比黄盛更想问这个问题。最麻烦的是,他掌握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尤其是关于这些不知何时渗透了他所有经历的神话故事,什么昆仑,什么白玄神君,他是从来不信的,如今却一股脑地朝他涌来,现在还要直接告诉他,所有的神话都并非简单的“故事”吗?
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信息:那位“使者”,到底是什么人,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无数信息充斥了脑海,方岐生定了定神,使情绪冷静下来,然后将那些古怪的、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线索抛掷脑后,只凭借全然的直觉去仔细思考,得出的结论是显而易见的。
那张鹿角面具,不论它代表着什么,又将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都必须将它拿到手。
他和黄盛对视一眼,不出意外的,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他们几乎是同时起身,黄盛大概还是耿耿于怀,不想和方岐生并肩而行,所以故意加快了脚步,两道寒鸦般的黑影掠过逐渐褪去的夕阳,一前一后,很快跟上了那群人的步伐。
地窖狭窄,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着进去,大部分人都在外面等候,只有领头的那位中年人,还有七八个年龄各不相同的人,将聂秋簇拥在中间,打开了地窖的铁栅栏。
其他人顿时惊愕地睁大了双眼,看了看聂秋,又很快露出了然的神色,没有多言。
甬道内的积水已经干涸,只剩薄薄的一层泥土,透着湿润的深色,兴许是神君不喜衣袂沾到水,他早已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提前施了仙术,使积水干涸,如此便可来去自如。
至少这群当地村民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什么都没有说,只觉得是正常的事情。
事实上,这是唐琢做的——至于如何做到的,那就是另一个不算短暂的复杂故事了。
为了将聂秋塑造成那位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神君,方岐生等人可谓是煞费苦心。
当神像终于映入眼帘时,聂秋还是有片刻的怔忡。
这么一尊巨大的、圣洁的神像,竟然藏在阴暗潮湿的地底,一藏就是百年。
他看着那张和自己完全一样的面庞,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像是在对镜而照,镜中映出的明明是自己,看起来却又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
这就是白玄神君,聂秋心想,这就是解开所有疑问的答案,是门,是锁,也是钥匙。
如果说这是一切的开端,也是结局,那么门的另一端就是那座隐于云雾中的昆仑。
聂秋迫使自己的视线从神像上挪开,催促着,重新放回那群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的村民身上,他伸手碰了碰神像欲触花蕊的手指,指腹下确确实实是冰冷的温度,告诉他,这是石头雕刻而成的,并不是真的,于是他那最后半点眷恋也消失殆尽,清嗓开腔。
“没想到你们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神君居高临下地说着,语气中难得带上了赞许,并不是很明显,他的声音还是毫无波澜,却已经能使虔诚的信徒激动起来了。
随即,神君按了按眉心,问道:“吾沉睡已久,光阴如梭,世事变迁,吾早已忘却今夕是何年,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如今距离上一次昆仑洞开,大约过了多久时间?”
村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围成一团,陷入了短暂的讨论。
聂秋在嗅到雪松香气的时候就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半个身子都隐在花簇后,肩膀微微一斜,背脊便撞在了一处温暖的地方,紧接着,身后的人将掌心按在他的后肩,替他稳住了身形,雪松的香气一褪,随之而来的便是檀木的气息,还有无意间沾染的香火气。
方岐生没想到聂秋的反应如此快,简直是下意识地,毫不犹豫地朝他的方向倾身。
“怎么了?”始作俑者倒是不觉得哪里奇怪,压低了声儿,从唇缝间吐出几个字。
方岐生皱起眉头,将自己从复杂的情绪中抽离,站在村民们的视线死角处,靠近聂秋的耳畔,轻声说道:“黄盛说,他们一开始说的那番话,大概意思是‘神君,自从使者将那张鹿角面具交给我们之后,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到现在’……那张面具,我们必须拿过来。”
聂秋应了一声,眼见着众人已经讨论完毕,便向前一步,和方岐生重新拉开了距离。
魔教教主神色晦暗地融入阴影中,莫名觉得掌心中的温度也随之而去,变得冰冷。
“神君。”黄盛在聂秋身后的几步距离处,双手抱胸,缓慢地翻译着村民的回答,“已过了十天,再过二十天,就是下一次昆仑洞开的时候了,若要离开,您的面具也该拿走了。”
那张鹿面上,刻着“镇昆仑,守玉楼”六个字,从他们的话中可以知晓,不出意外的话,这张漆黑的鹿角面具便是所谓“打开昆仑的钥匙”,而昆仑则是每逢满月之际开启一次。
黄盛记起,十天前,那一晚上好像确实发生了些怪事,比如家禽骚乱,比如家家户户都提早关紧了房门,他那天正好身体不适,一直在休息,更别说踏出房门半步了。
聂秋听罢,只觉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然点头应了下来。
看着村民忙里忙外地拿起镐子,凿开祭坛,岩石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聂秋突然福至心灵,终于明白之前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了。
既然这张鹿角面具是打开昆仑的钥匙,那么,如果面具真的在这里……
常锦煜当初又是如何进入昆仑的?
一声惊呼,底下顿时变得喧闹起来,蕴含着巨大的恐惧。
他们惊慌得几乎失去理智,有甚者已经开始痛哭,骂骂咧咧地,互相责骂,到最后甚至演变成了愤怒的宣泄口,村民们扭打在一起,血液从指缝中溅落一地,好似点点红梅。
聂秋强掩涌动的心绪,落下神像,走向嘈杂声的源头。
果然,藏在祭坛底部的木箱中,空无一物,软垫上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凹陷。
那是放置鹿面的地方,或者说,是曾经放置过鹿面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2-07?20:54:35~2021-02-09?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1897011?6个;冬至?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4章 使者
这场斗殴最后因神君的出声制止而告终。
中年人捂住被打出血的鼻子,?弓起身子,急促地喘息着,另一只手按住眉心,?随即又碰了碰咽喉,勉强行了礼节,喉结滚动,?唇齿间挤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来。
听得多了,聂秋也能从他的音节和肢体动作上猜出点大概。
无非是道歉的话,支支吾吾说了半天,?神色惶恐,?生怕面前这个喜怒无常的神君动手。
聂秋将木箱翻来覆去地看,?连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放过,却什么破绽也没有找到,若不是因为常锦煜的事情在前,他恐怕很难从这地方看出来取走鹿面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