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话的姑娘几步跳下台阶,绕着顾华之转了几圈,伸手摸了摸顾华之的发尾,忍不住感叹道:“头发好顺,竟然没有分叉……嗯,皮肤细腻光滑,眉形生得好看,睫毛也好长,公子你平日里都是怎么保养的啊?用不用澡豆一类的东西?能稍微和我透露一下吗?”
顾华之不动声色地避让,想了想,轻声说道:“没有。”
姑娘不依不挠地追问:“那你平时都是吃的什么?沐浴的时候用的是什么?”
“平时以山果饱腹,以山泉水沐浴净身,至于你说的澡豆,我不知道那指的是什么。”
覃瑢翀没想到她们会对顾华之有这么大的兴趣,更没想到顾华之竟然老实地回答了。
然后?然后楼内的鸨母好不容易腾出了空当,急匆匆地出来将这个不省心的小姑娘拎了回去,勒令安静沉稳的妹妹看管着惹是生非的姐姐,向覃瑢翀和顾华之赔了个不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覃瑢翀拿起杯子,用清水润了润嗓,仿佛当时的情景仍然让他感到尴尬,停顿了片刻,才接着之前的话,含糊地说道:“怎么说呢,我是从那一天才意识到,原来不止是公子喜欢看长得好看的姑娘,姑娘们也同样喜欢看长得好看的公子,或许更甚。”
他说到这个地步,聂秋也明白了。
顾华之一走进赏春楼,就像进了盘丝洞似的,那些姑娘都好奇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来烟花之地,又像之前的姐妹花一样好奇他平时是如何保养的,根本不需要覃瑢翀叮嘱,纷纷靠近他身侧,恨不得动手动脚——在花魁试图去摸他手的时候,覃瑢翀总算是忍无可忍。
“翡扇,我记得你前不久才问过我何时能够再来。”他甚至有点咬牙切齿。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被称作翡扇的花魁懒懒地支起腰肢,收手,挑着眼角去看覃瑢翀,语气带着股调笑的意味,“覃公子的书画确实不错,不过,总得叫我尝尝新鲜吧。”
言下之意,再怎么看也看厌了,倒不如多瞧瞧新来的这位漂亮公子。
也许是鬼迷心窍了,覃瑢翀平日里喜欢和她们开这样的玩笑,他没什么架子,和这群莺莺燕燕混得也熟,这时候却突然感到一阵恼怒,迫使他口不择言:“没看到他在躲吗?”
“难道不是覃公子将这位公子带来的吗?”翡扇倒也没生气,兀自笑了,“还是我们都误会了覃公子的意思?难道你只是想要叫他过来瞧上一眼,然后就要带他离开么?”
他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只能憋着一口闷气,从腰包里摸出几锭金子,“啪”地一声放在桌案上,站起身来,低头去拉顾华之,“我们该走了。”
顾华之至始至终都没说半句话,望着覃瑢翀扣住他手腕的手,眸色沉了沉,还是依从地跟着他站了起来,顺手取回被摘下的鱼尾冠,拿过了被打手收走的贴身武器。
而翡扇倚在软榻上缓缓说了句:“期待覃公子下回再来和我彻夜畅谈唐寅的真迹。”
这件事就在三言两语间,被她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了。
之后他们到底有没有彻夜畅谈唐伯虎的墨宝真迹,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当时的覃瑢翀,在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中带着顾华之离开,直到踏出赏春楼的大门,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握着顾华之的手腕,箍得很紧,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枷锁。
他就像被火焰灼伤似的,猛然松开了手,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咳两声,解释道:“我以为你不太喜欢那样的场合,所以贸然带你离开了,也没问过你的意思,实在抱歉。”
顾华之背过手,稍稍活动了一下被抓得生疼的手腕,说道:“无妨。”
覃瑢翀展开折扇,无意识地扇着,以此缓解心里那股奇怪的情绪,却没能把那股将他五脏六腑都要烧成茫茫枯草的野火压下去,反而助长了火势,令它更加猖狂。
他抹平紧皱的眉头,看向顾华之,却又在眼神交汇的一瞬间挪开了视线,竟有些不敢和他对视,目光漂浮不定,寻寻觅觅,从行人的身上扫过,从各式各样的建筑扫过,最后像是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眼睛亮了亮,笑道:“我想到一个你应该会喜欢的地方。”
令聂秋感到惊讶的是,覃瑢翀在闲暇之余还会去梨园听听戏。
那样的柔肠百转,一唱三叹,他以为这位覃家家主对这些毫无兴趣。
转念一想,霞雁城的官员个个尸位素餐,全凭覃家一家独大,这也使得这个驭蛊世家不像寻常大家一般,无论是从礼仪,还是文采,无论是从驭蛊的技艺,还是琴棋诗画,都不是其他人能够比拟的,所以,覃瑢翀会对书画戏曲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也不难理解。
梨园中的小孩儿正在帮忙搬凳子,见覃瑢翀来了,招呼道:“公子今日是要听哪一出?”
“我记得今日是姜笙当班吧?她嗓子好,底子也不错,无论哪出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我随便听听就行。”覃瑢翀俯身去摸摸他的头,把先前买好的花生酥一并塞进他的怀里,说道,“今天我带了朋友过来,劳烦你去多备一些吃食了。”
小孩儿动作熟练地收起酥糖,笑眯眯地指了指一间屋,“笙姐正在后面上妆呢,覃公子一时半会儿可能见不到她了,步家的人也在里头,她向来是不喜欢别人在这时候去打搅的。”
他说完,一阵风似的呼啦啦过去了,吆喝着去准备东西了。
顾华之在旁边看了半晌,此时才终于启唇说道:“你和这里的人关系很好。”
覃瑢翀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这里”是指的霞雁城。
“毕竟是在这里长大的。”覃瑢翀笑了笑,“霞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十多年的时间都足够和这里的一草一木混个脸熟,更别说是人了。”
顾华之摇摇头,垂下眼睛,不知是在想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
“不是。”过了一会儿,他如此说道,“覃家的身份仿佛没有在你身上留下深刻的烙印,你能够轻而易举地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全无顾忌,也没有架子,这很难得。”
等到坐进椅子,对着空荡荡的戏台子发了半天呆的覃瑢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华之那句没来由的话兴许是在夸他,他这一脚深一脚浅的,好像走在云端,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要飞起来,明明是坐在梨园里的,思绪却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隔了一个座位,木椅被人拉开,覃瑢翀顺着响动望过去,眉眼温柔的姑娘冲他颔首。
这位应该就是步家的人了,他亦是回礼,心里想着,之前虽然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好几次,像这样面对面地接触,还真是头一遭——她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步陵清?
也不知道为什么,近年来,覃家和步家的关系尤为亲近,那位号称“遣鬼守铃”的步倾仲已经来过了好几次,每次覃瑢翀都能够看见自己的父亲,还有那些长老们满面凝重的模样。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是父亲,还是师父,皆是不肯向他透露半句。
覃家,先后师从两位长老的人,只有覃瑢翀一个。
那两位长老是兄弟,一个只有覃瑢翀一个徒弟,另一个从不收徒,七八年前,一个寂静无光的夜里,他的师父急匆匆地离开,融于夜色,从此就再也没回来,直至“凌烟湖动工的时候发生了塌方”的噩耗传来,覃瑢翀才明白他师父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夜晚。
遗体,他没有见到,只知道师父的胞弟,那个从不收徒的长老,没过两日就向家主提出要收他为徒的请求,他父亲答应了下来,覃瑢翀就迷迷糊糊地跟着他继续学习驭蛊之术了。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覃家上下酝酿着一股奇怪的风暴,裹挟着雷电和雨雪,正使得所有事情偏离轨迹,比如他的母亲,明明父亲说过绝不可能放弃她的医治,却又改口说,如果真的治不了,那就只能让她提早入土为安……覃瑢翀正是憋着一肚子的怒火去寻的“入渊”。
听人说,步陵清常来梨园找姜笙,今日恐怕也是如此,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这些不相关的事情,枉费了顾华之这一路上的奔波。覃瑢翀缓了口气,决定不再多想。
台下寥寥几人入座,帷幕被缓缓拉开,旦角莲步轻移,踏上戏台,咿咿呀呀开了腔。
“他此夕把云路凤车乘,银汉鹊桥平。”挽袖抬臂,眉眼如画的贵妃捏着嗓子,嗓音圆润嘹亮,有如一阵呼啸而过的微风,一层层推开粼粼柔波,婉转动人。
生角唱道:“他是天宫星宿,经年不见,不知也曾相忆否?”
覃瑢翀顺手递了个蜜橘给顾华之,没有注意到顾华之接过去之后就放在了一旁。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台上的旦角意有所指。
这出《梧桐雨》他已经听过许多回了,姜笙的唱功了得,用旁人的话来说,她就是天生唱戏的料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唱的戏都不可能有一丝瑕疵,完美得像个模子。
然而覃瑢翀却发觉姜笙这次的语气不太一样,带了点颤音,尾音上挑,咬字放缓,端的是柔情似水,裹了层甜腻的蜜,不知是对那戏中的唐明皇深情款款,还是对别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