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覃瑢翀的事情,我能察觉他那头左支右绌,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然而我从未和他见过面,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也无法推算他那件事的结局到底如何。”
“我知晓了,多谢。”聂秋提醒道,“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凡事都该以自己为重。”
他话已经说到这里了,无论步尘容最后做的决定如何,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了。
步尘容沉默着点了点头,目光飘忽,随意地从面前做工精致的舆图上一扫而过。
然后,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甚至是知晓莲鬼就是青家家主的那一刻,她的表情都没有像如此这般惊愕,也没有像这样的……忧心忡忡。
舆图上似乎呈现着一种奇特的卦象,至于是哪里奇特,寓意又是什么,聂秋不清楚。
“这万象舆图,是田家的东西。”步尘容并未解释她是从哪里得来的,皱着眉头,说道,“移星易宿,龙蛇起陆,星辰汇聚,四象翻覆,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卦象。”
“你知道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卦象是在什么时候吗?”见聂秋答不出来,步尘容好像也没有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咬了咬牙,语气带笑,是那种不敢置信的、自我怀疑的嗤笑声,“我从古书里看到过,上次出现这样的卦象是在黄帝与蚩尤的那一战,也只是两象颠倒罢了。”
“放在以前,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她边抬手去晃睡熟的步尘安,边说道,“但是,我的长生,你的重生,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聚在一起,反而显得它正常起来。”
步尘安迷迷糊糊地醒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如同梦游一般的,坐直了身体,半阖着眼睛,倾身朝万象舆图的方向靠过去,聂秋都怕他会打翻桌案,但他的脑袋在即将磕在边角尖锐的高山上时,猛地停住了身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在了半空中。
随即,他从厚实的棉被中伸出了小手,轻轻地,点在了某个地方。
步尘容从始至终都是静静地看着,直到这时候才抬手托住了步尘安的身体,将他重新揉进了棉被中,小孩儿就像是根本没醒过似的,很快就靠在她身上重新睡了过去。
“事态不对劲。”她指了指步尘安之前碰过的地方,说道,“有什么东西在向那里靠拢,就在今夜,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引得星象颠倒,天地失色,所有人的命数将会因此改变。”
步尘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道了句:“那里,绝对不要去了。”
聂秋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万象舆图上,山河皆相似,又有线条密布,若不是极其熟悉,曾亲自踏过这人间山河的人,很难看出那上面的方位。
但是聂秋只一眼就知道步尘容所说的地方是在何处了。
是那个承载了他漫长回忆的地方,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皇城,邀仙台。
第181章 难遇
田挽烟是被清晨的第一缕光所吵醒的。
她稍作收整,?揉了揉被膈得酸疼的腰际,留下一小袋碎银,拿起行囊,?推开破旧不堪的木门,沿着记忆中的方向,踏过泥泞的小路,?和车夫在村口碰了面。
聂秋昨夜好像不在此处,至于去了哪里,田挽烟猜测是和步家相关的地方,?毕竟他所持的是步家的铜铃,?封雪山脉又离此处不远,?他想顺路去看一看也是正常的。
但是,步家明明已经覆灭了,理应一个人都没有,他又是如何和步家扯上关系的?
这样的念头在田挽烟的脑中一闪而过,?直觉告诉她,聂秋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不过她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所以她很快就将这样的念头抛掷脑后,?在车夫的搀扶下进了马车,?喝了杯清水,吃了些糕点垫垫肚子。
阳光熹微,?山间的空气格外清新,透过层层珠帘流进了马车内,?将一片金黄的稻穗铺陈开来,田挽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侧头靠在窗棂旁,?双眼微阖,闭目养神起来。
这或许是她最后清闲愉快的时光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如此。
聂秋其实已经很礼貌了,田挽烟想着,他听到自己田家的身份时,最多只是惊讶。
如果交到其他人手中去评判,想必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她的选择吧。
会辱骂她,会责备她,会将她钉在耻辱的柱上,从道德仁义的方面去批判她。
田家人窥天命,到了中年的时候就会经常产生幻觉,这种情况会随着卜卦次数的增加而愈发严重,到了后面,别说情绪崩溃了,很多人会从田家那座悬崖上一跃而下,干脆赴死。
田挽烟的母亲就是如此,崩溃地大哭着,疯狂地大笑着,又哭又笑,拽住她的袖口,要她永远不要再踏进田家,要她永远也不要接触卜卦之术,田挽烟那时候年仅十一岁,看见这副场景都吓懵了,半天缓不过神来,母亲又硬要她做出誓言,她就只好哆哆嗦嗦地应了。
然后,那个女人满意地笑了,转身打开窗户,从窥星阁上一跃而下,死了。
如果那些人经历过那场地狱般的场景,又会怎么想呢?
什么救世啊,什么替。人。消灾啊,将灾厄渡往彼岸啊,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田挽烟睁开眼睛,眉眼中透着一股天然的冷意,有嘲弄的意味。
而她的叔父,那个一向温吞的男人,这一代的田家家主,田翎,就是她最不能理解的那种人,不过,纵使不能理解,田挽烟依然敬佩他,敬佩他那坚定如磐石的意志力。
四十,田家后人能活到这个年纪的,而且经常接触卜卦之术的,几乎没有。
尽管每次和田翎见面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但是田挽烟见过太多田家人因此疯狂的模样,自然知道田翎的理智从很久之前就在崩裂,也不知道何时会彻底坍塌。
将聂秋介绍给他,让他知晓,这正是那个他算过惊世一卦的聂家子嗣,并且现在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天相师的门槛,还与步家、青家都有渊源,会不会给他带来一点慰藉?
田挽烟抚着手腕上的银镯,想,要是能将田翎从那种濒临癫狂的状态中拉出来就好了。
不过,这应该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吧,她又想,听说田家、步家、青家,几乎每任家主都难逃此劫,毕竟,得到了多少,就要付出多少,那些家主,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善终。
想到这里的时候,田挽烟听到马车外的车夫喊了句“聂公子”,便适时地止住了思绪。
她撩开珠帘,眯着眼睛瞧了瞧,发觉聂秋是从村长住处的那个方向过来的。
神色虽然如常,眼中的光芒却晦涩复杂,好像是在考虑什么事情,又好像有点焦躁不安。
田挽烟看着聂秋踏上马车,抬手给他沏了杯茶,问道:“聂公子吃过早饭没有?”
聂秋点头称谢,顺手接过了那杯热腾腾的茶,“嗯,随便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
想必是在村长家里吃过的早饭,田挽烟心里有了底,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马蹄声响起,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就如前几日一样,仿佛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但是聂秋和田挽烟都知道,旅途中的闲适安宁即将被打破,这是一个故事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而处于风暴中心的覃瑢翀,对此却一无所知。
他此时此刻正在凌烟湖上看雪。
霞雁城四季温暖如春,鲜少有下雪的时候,即使是下了雪,也不过是和冷一点的雨滴没什么区别,细小的,温柔的,像纷纷洒洒的砂糖,尝到嘴里却不是甜的,是难以言喻的冷,带着丝丝苦涩,入口即化,逐渐化为一汪冰水,被腹部的热度烤得温暖起来。
陆淮燃和沈初瓶站在他身后几步距离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无奈。
覃瑢翀走了这么一趟,再回到霞雁城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
明明看起来是很正常的,身上没有受伤,说话的时候还是和往常一样,却又像是丢了魂似的,沏茶能将热水倒到书上,出门的时候忘记系腰封,上一刻说要将府中的莲花全部拔得干干净净,却又在即将动工的时候变了主意,叹着说了句“舍不得”,将杂役都遣走了。
然而他又实在无法忍受那些无处不在的莲花,于是自己先搬了出去,住进了客栈。
这天底下理应没有覃瑢翀无法解决的事情,很大一部分能够用覃家的财力解决,剩下的那一部分用那些精妙诡奇的驭蛊术也能解决——可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却比之前二十年间镇压凌烟湖上的水尸时要更加难过,更加煎熬,像是在极力忍受着什么苦痛。
陆淮燃和沈初瓶也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他,可他们公子是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覃瑢翀这头是问不出什么了,当初和他同去的月华又踪迹全无,他们真是无计可施了。
此前也说过了,霞雁城鲜少有下雪的时候,要下也只是一阵一阵地下,很快就停了。
湖中湿冷,陆淮燃体格健壮,沈初瓶自幼习武,都比覃瑢翀这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人要更加耐寒,他不肯用蛊虫驱寒,又死活不肯接过暖炉,就硬生生地在那里冻着,陆淮燃甚至都有点怀疑他是故意如此,为的是大病一场,从此什么东西都忘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