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们步家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仲叔说完后,仿佛脱力一般向后一仰,“若是想要家族延续,只能放弃步家的秘术,学着那些道士一般顺势而为,别去想那些替人遣鬼消灾的事情了,越和厉鬼打交道,我们就越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了最后,身上会连一点阳气都不剩的。”
步尘缘听得心惊,“那小妹是……”
“她不是我们步家的人,却学了步家的秘术,”仲叔脸上的阴郁更深,他垂下眼睛,说道,“这就更是大不敬了。天道的报复,就从她身上开始了。”
他忽然站起身,从柜中抽出一个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地上。
那里面竟是放了几十个碎了的铜铃,失去了光泽,黯淡得和普通铜铃无异。
“这些年来已经坏了这么多个铜铃了,都是突然一下碎了的,”仲叔说,“我和你父亲找了几十年的法子,却仍然无能为力,天道所为,凭着一人的身躯如何能逆转?”
他的手朝着步尘缘肩上的虚耗花纹一指,说道:“尘缘,你理应知道,为何我们步家的标志不是那些麒麟白泽一般的瑞兽,而是虚耗这样的恶鬼——”
“步家从未相信过天道。”
仲叔一字一顿地说道,楼上的二层三层的那些厉鬼仿佛也听明白了他的话一般,躁动了起来,厉声嘶吼,狠狠地撞击墙壁和地面,似是要发泄出内心的郁愤。
步尘缘便无话可说了。
她从进去到离开,说出口的话不过寥寥几句。
步尘缘从小和鬼魂打交道,又能看得见那些狰狞的恶鬼,一开始自然是怕的,半夜里经常哭醒,后来也渐渐习惯了,连那些恶鬼她都不怕,到现在能叫她感到害怕的东西几乎是没有。
然而她今晚上确确实实是怕了,怕得浑身发凉,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路都走不稳。
步尘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与仲叔辞别的,她浑浑噩噩地从那里离开,狼狈不堪地、跌跌撞撞地沿着小径,从繁花满枝头的树下走过,所幸她还记得自己是要去看望步尘渊的,即使是心神不定,还是下意识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步尘渊的门前了。
步尘缘很少去找步尘渊,因为自己的行踪太引人注目了,所以基本上都是步尘渊来找她,不过她好歹还是记得清步尘渊的屋子是长什么样子的,里面的摆设似乎也和她自己屋中的摆设差不多。
红衣少女只觉得心里一阵压抑,肩上的负担几乎要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连敲门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快做不出来了。
她抿了抿唇,静静地站在步尘渊的门前,听了一会儿里面细细簌簌的声音。
步尘渊似乎正在为自己包扎伤口,疼的时候就低低地吸上一口冷气,声音却是轻得很,好像山间时常吹拂而过的微风,不温不凉,但能让人觉得舒心。
步尘缘仰起头,长发从肩上滑至背脊,她仰起头,像仲叔之前做的那样,长长地、沉重地,却是无声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抬起手敲了敲门,假装自己刚来,问了句:“尘渊,睡下了吗?”
不消片刻,门内便传来了步尘渊的声音,“还没有。”他似乎没有想到步尘缘真的会来,一时间竟有些局促,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才让步尘缘进来了。
步尘缘合上房门,转身便瞧见步尘渊随意地在身上搭了一件外袍。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训斥道:“是不是还没有包扎好?”
她说了这句话之后,两人不由得都是一愣,这幅场景实在是很像几年前,步尘渊偷偷溜到步尘缘房中的时候。她绷着脸说话的语气和此时一模一样。
步尘缘回过神来,掩着嘴唇笑了起来。
步尘渊也是肩膀微微耸动,侧过头轻笑了几声。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倒是瞬间拉近了许久没有如此亲近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步尘缘眼中还有掩不住的笑意,她顺势学着那次的语气说道:“尘渊,过来让我看看身上的伤如何了。”
步尘渊依言脱下外袍,他背上果然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他自己不方便去包扎那处的伤口,一抬手,手臂上的伤口就扯得发疼,刚刚就一直在那里折腾,直到步尘缘敲了敲门。
他坐在了床沿上,步尘缘拿过一旁的白布,又从怀里摸出一瓶专门向郎中讨来的伤药来,坐在步尘渊身后,拧开了瓶口,往手上倒了一些,便往他背脊上的伤口抹去。
这药效果很好,涂上去也不疼,只有冰冰凉凉的感觉,步尘缘刚涂上去的时候还见步尘渊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背脊耸起,中间的那条明显的腰线深得像条沟壑——她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也没说什么,几秒钟后步尘渊很快就放松了身子。
房间内忽然就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步尘缘感觉到她手下的肌肉微微颤动,步尘渊的声音同时传到了她的指尖和耳中,“今晚山中的月光很盛,可惜你没看见。”
就算她在外面,也是看不见的,只看得见漫天的恶鬼。
步尘缘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步尘渊是瞧不见的,这才应了一声,“人生漫长,我终有一日能看见的。”
步尘渊“嗯”了一声,“小妹如何了?”
步尘缘大致向他讲了一遍,却也是没有讲出步尘容后来对她说的话。
她替步尘渊前后缠上两圈白布,在肩上给他打了个不明显的结,就听到步尘渊沉思半晌后惋惜道:“她脸上的伤和右眼……”
步尘渊和步尘容虽然接触也不多,但是步尘容性格讨喜,小时候和几个弟子出去玩了之后硬是缠着他们给自己买糖葫芦,买了之后还经常跑到步尘渊的矮楼去,偷偷把糖葫芦塞给他——最后倒是弄得两个人都牙疼了几天,步尘缘就把步尘容给训了一顿,让她以后少吃这些甜的,她当时是眼泪汪汪地说记住了,后来却还是偷着买,还继续给步尘渊塞。
长大后步尘容就收敛了许多,她开始和仲叔学习秘术之后就不怎么和步尘渊接触了,偶尔想起来之后就带上一些新奇的东西去找他,倒是使两人的关系一直都不错。
步尘缘这次倒是不像一路上那样浑浑噩噩地继续犹豫了,她说道:“我自有办法。”
步尘渊下意识接道:“什么办法?”
身后人一沉默,步尘渊就知道自己不该问出口的。他犹豫半晌后,还是转过身看着垂着眼睛的步尘缘,见她脸上神色不对,心底便生出一种不安来。
“我不该知道吗?”半裸着上身的少年轻轻咬了咬下唇,问道。
步尘缘猛地抬起头,却猝不及防地望见他眼底,这时候才隐约明白了步尘渊每次站在高台上远远地瞧她时,掩在睫毛下的复杂情绪到底是什么。
步尘渊小时候就被母亲遗弃,性格又内向,朋友没有几个,仇人倒是不少,回了步家之后,也因为身份而被众人排除在外了,整个宅邸对于其他人来说是保护伞,对于他来说却宛如囚笼。
他活得寂寞又不甘。
步尘缘想到脆弱又漂亮的白色花朵,从枝头落下,被众人踏过,碾碎在了地上。
他该知道,他理应知道,只是步尘缘在做之前不想告诉任何人。
然而一股没来由的冲动从心腹间涌起,迫使她张口答道:“郎中说,皇城有一种药,可以使她脸上的伤口痊愈如初,我过几天便去求。”
“我会把我的眼睛给她。”步尘缘说道,“清师姐的‘生’鬼,可取万物而植。”
面前的人听完后便没了声儿,步尘缘深吸一口气,还是觉得自己不该提前说出口,可说出口的话又不能收回,她便站起身来,想要离开了,“我先回……”
她话还未说完,步尘渊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步尘缘甚至没想过步尘渊会动手,一时间竟丝毫没有防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被他扣着手腕压在了身下。
“步尘缘,你就没有考虑过你自己吗?”
他的声音不似他自己的,反而更像是一头凶狠的野兽,从笼缝中探出头来嘶吼咆哮。
步尘缘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她喉间涌起了一股腥甜气息,又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她抬起头看向步尘渊,他的大半张脸却是被垂下的长发遮住了,辨不清是什么表情,只能感觉到握住她手腕的手正微微发颤,害怕又愤怒地战栗,好像刚刚发出那种声音的不是步尘渊,而是她自己。
她身为下任步家家主,怎么可能没有考虑过自己。
步尘缘走过来的一路上,脑子里都塞满了各种想法,到了最后只定格在了最后一个。
仲叔说天道给了步尘容惩罚,为什么步尘容却是成了“铜铃”?
不论是否是天道出了差错,还是同情地给了他们一线生机,这种机会,步尘缘却是一定得握在手中。
步尘容是她的小妹,更是那个漏洞。
她没有学习步家秘术的天赋,那就让步尘缘能窥见鬼魂的眼睛来弥补,她因为小时候常生病而落了病根,没办法实打实地发挥出自己的力量,那就让天底下最好的药材来弥补,总归是得保住她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