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打折了脊梁,斩断了四肢,仍不肯吐出半个求饶的字眼。”
“就算快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还要在这之前拉几个垫背的,终不肯吃半点亏。”
他说:“别去找,汶云水应该也不想让你们看见他现在的模样吧。”
安丕才无言,咬紧了牙关,忽然发现自己又要亲眼看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面对生死,他还是像叛离落雁门的那天一样,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是竭尽了全力想要挽救将死之人的性命,却终究一无所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常灯似乎有几秒钟的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昏厥,大抵是因为疼痛,迫使他晕过去,又迫使他再次清醒过来,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片刻后,呼吸才渐渐平稳起来。
常锦煜俯下身,单膝跪地,伸手按住常灯微微颤抖的肩膀,免得他直接栽倒在地。
他的弟弟难得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将重心靠了过来,被血纠缠住的发尾是硬的,从他手背上拂过,带起些许的痛意和痒——常锦煜垂眸看着常灯,逐渐意识到,对于常灯来说,这具破旧不堪的躯壳已经太过沉重了,他不得不借助自己才能维持住平衡。
常锦煜想,他们二人果然是不死不休,只有到这种时候才有片刻的安宁。
“你们来的时候,看见过一个十四五岁大的少年吗?”常灯问完之后,又想到,面前这两个人向来不关注旁人之事,肯定不认识自己的弟子,于是换了种说法,重新问了一遍,“或者说,你们在这院落附近……看到含霜和饮火这两柄刀了吗?”
常锦煜和安丕才皆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当常锦煜说出“没有”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发现常灯明显松了口气。
就像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松开,某些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的东西也随之而去,常锦煜暗道一声不妙,下意识地要出声喊他,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唤回来。
然而,常灯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常灯将冰冷的手指轻轻覆上他怀中少女的双眼,他仍然保持着那个保护的姿态,就算他才是那个最清楚怀中人是否活着的人,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他的视线还是没有焦距,飘忽不定,像即将消散而去的青烟。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来见我,也不知道你一直是如何看待我的。”常灯轻轻说道,“无论如何,兄长,很多东西早该结束了,却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
常灯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脖颈,从血迹之中寻到了那一处凸起,指尖微勾,把几乎看不清原本颜色的黑绳扯了出来,也露出了底下悬着的狼牙,然后,他硬生生扯断了细绳,勉强辨认清楚了方向,把这枚光滑冰冷的狼牙递给了常锦煜。
他们幼年时所处的部落图腾是狼,每个人诞生之际都会获得一枚狼牙,以示庇佑。
常灯这时候将狼牙交给自己,是为了撇清关系,不让后世知晓他们二人是血亲,还是将这几十年来的怨恨尽付其中,告诉他,我已经放下了所有,清清白白,无所顾虑……常锦煜并不知道,他定定地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将那枚沾染了血迹的狼牙握在了掌心中。
“我必须得和你们告别了。”常灯像是累极了似的,渐渐阖上眼睛,呼吸声低了下去,趋近于无,飘忽的声音被清浅的风带走,常锦煜和安丕才只听清楚了他最后一句话。
“记得替我和汶云水,向张双璧道一句迟来的问候。”
说完之后,他的头颅低垂下去,散乱的长发流泄而下,搭在毫无起伏的胸口处。
他死了。
第158章 一梦
常锦煜那时候取走了常灯的狼牙,?和安丕才离开沉云阁后,并没有去打听那些闯入者是从何而来的,又是什么身份,?更没有提过要为常灯报仇的话。
魔教有魔教的规矩,不能因为这件事而轻易打破。
更何况,正道近来本来就与魔教关系紧张,?所以常锦煜才更不能让人拿到把柄。
他回到魔教,他的徒弟先是惊喜,然后就有点埋怨,?问他为什么离开了这么久。
大的那个没表态,?是小的那个问的。
常锦煜说,?他是游山玩水去了。
那带回来什么特产没有?
常锦煜把玩着黑绳上的两枚狼牙,说,我在路上捡到一头狼,它以前咬过我一次,?我还是不计前嫌,喂了肉给它,?然后它就肯乖乖地让我摸了……这个算吗?
方岐生和黄盛对视一眼,明显都不信他口中的“不计前嫌”四个字。
如果常锦煜被咬过了,?就不可能有什么“下一回”,?他只会拔剑将那头狼钉在地上,强行撬开它的牙关,?从一片血肉模糊中,将那些咬伤他的尖利牙齿一颗一颗剜出来。
但方岐生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问那头狼去哪里了,怎么没见常锦煜带回来。
“死在半途了,只给我留下了这枚狼牙,?你们瞧,上面还沾着血迹。”
黄盛双手抱胸,像是窥破了什么秘密的小孩儿,眼睛亮亮的,忍不住出声戳破他的谎言。
“你是不是在途中的时候嫌它太麻烦,所以动手将它杀了,只取了一颗牙齿走?”
“我没杀它啊。”常锦煜松了挂坠,任由它沉甸甸地垂在胸口处,脸上露出轻浮从容的笑意,抬眼望向远方的群山,好像所有事情对于他来说都只是过往云烟,咬字又轻又低,说道,“我从来没有想杀过他,只是他不肯再像以前那样跟我走了,所以才给了我一颗狼牙。”
黄盛皱了皱眉头,好像不能理解,抢在方岐生之前,开口问道:“宁愿死?”
方岐生曲起手肘怼了一下他的侧腹,重重地,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黄盛痛得泪花都出来了,不由得弓起身子去揉,模模糊糊间,却听见常锦煜说了句话。
“对,宁愿死。”他的师父眼神晦涩,说道,“他宁愿死在无人问津的乱葬岗。”
后来,方岐生和黄盛就忘记了这回事,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是对于常锦煜和安丕才来说,这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自那之后,安丕才没来由地对常灯和汶云水充满愧意。
所以当他知晓聂秋是常灯的弟子之后,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友善,处处照顾。
所以在四门前往魔教拜见新教主之后,聂秋在青龙门的住处找到安丕才,邀请他与其他几位门主、左护法登上高台,饮酒赏月,又说会备好茶水,问他意下如何的时候……
安丕才骤然记起当年的常灯,他向来记得自己不沾酒,每回常锦煜和张双璧这两个醉鬼要喝酒的时候,常灯就会特地为自己准备上好的茶叶,让他不至于光是在旁边看着。
他的目光温柔下来,放缓了声音,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对我客气是因为我是岐生的师叔,不过,你没必要和我客气,这句话我在霞雁城的时候就同你说过了。”
“既然你知晓我是岐生的师叔,你就更不需要和我客气了,将我也当成你的师叔就可以。”
如果常锦煜还在,会怎么做呢?
他当年口中“难成大器”,“只是个靠着天赋勉强习得半点技艺的学徒”,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无论是仪态,还是武功,皆是上乘,偶尔还会抚着含霜的刀柄,似是在追忆。
安丕才将这几个字在口中细细地嚼碎了,念了一遍又一遍,终究舒展了眉眼,重新审视着面前的白衣刀客,不带任何虚情假意地,启唇说道:“都是一家人。”
幸好,上一辈的纠葛,还不至于让这一辈的来承担。
安丕才想,他只希望这两个人能够平安喜乐。
无论事情的走向如何,他也不想将当年的真相告诉聂秋和方岐生,沉云阁的遍地血迹,常灯直到最后都牵挂着自己的这个弟子,常锦煜选择冷眼旁观……他都不愿意说。
对于聂秋而言,无异于揭开他已经愈合的伤疤,让血再流一遍。
对于方岐生而言,自己的师父明明是知晓一切的,却放任仇家不管,让聂秋独自一人在这乱世苟活,孤独又寂寞地度过几年时光,最终孤注一掷,才换来大仇得报,他知道之后,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自从知晓了聂秋的过往后,安丕才就更不可能说出口了。
而且,他也是个伪善者啊,安丕才轻叹一声,他和常锦煜一样,都是冷漠的看客罢了。
换作几十年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有恩必还,有仇必报,遇到这种事情,他们肯定头脑一热就去了,满心都是为兄弟两肋插刀,哪有功夫操心别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常锦煜是魔教教主,安丕才是青龙门门主,不说他们,就说张双璧,他如今是镇峨王,都各有各的顾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安丕才在长廊中久久地伫立,过了很久,直到廊上的铜铃声响起,他才清醒过来。
那些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他想,他的人生分成三段,第一个节点在他从落雁门叛逃到青龙门的时候,第二个节点在五诀联璧各奔东西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