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岐生泡完药浴之后身体是暖烘烘的,之前僵持的时候就把聂秋的手给捂热了。
“我说,右护法,”方岐生凑近之后,那股苦中带着点甜的药味就更加明显了,窜进聂秋的鼻腔,像一张蛛网一样,紧紧地困住他,使他安静了下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还要故意这么做?总不会是想要寻我开心吧?”
见聂秋摇了摇头,他仔细观察着面前的人,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其实我们本来是死对头,我重活了一世,害怕重蹈覆辙吧?
聂秋心如乱麻,现在冷静下来了之后,他也不清楚自己刚刚为什么反应会那么大,情绪会那么激动,就好像这具身体不受他控制似的,完全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
然后,沸腾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紧接着就是另外一股奇异的情绪翻涌而起。
浅淡的,很不明显,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应该也造不成多大的影响,说不上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总之就在那里了,挥之不去,难以琢磨。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种奇怪情绪的时候。
聂秋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现在冷静下来了,你先松开我。”
方岐生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恢复正常之后才放开了手,忍不住侧头闷笑了两声,把沾了零星水珠的毛巾从床上拿起,放进聂秋手里,“你还真是小孩子气。”
之前,聂秋也觉得方岐生小孩子气。
这大抵就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又轮到他了。
就和上一世他们二人争斗数年未分出高下一般,这幼稚的程度也有得一拼。
聂秋缓和了神色,把用来擦拭头发的毛巾接了过来。
第100章 坦白
夜色深沉,?星月遮蔽,是个无光的夜晚。
聂秋把窗户掩了掩。
他走回床边,摊开手里的毛巾,?将方岐生湿漉漉的长发包裹其中,轻轻地揉搓,让上面的水珠浸进干燥柔软的毛巾中,?以防淌得到处都是。
方岐生靠在软枕上,眯起眼睛打呵欠——他这段时间都睡得很早。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黑发中穿插而过,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将水珠擦去,?温热的指腹偶尔会碰到柔软的头皮,?若是一直触碰也还好,?可这若有若无、时远时近的距离总让人有些心急,磨人得很,无异于是隔靴搔痒。
不过也很容易叫人犯困了。
身后安安静静的聂秋却在这时开了口,他问:“方岐生,?你是怎么想的?”
方岐生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又碍于不方便转头,?也不清楚聂秋到底是什么表情,只好盯着眼前的帘帐,?回应道:“怎么想的?你具体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方岐生感觉到聂秋好像凑近了一点,?温热而缓的吐息喷洒在他耳侧,聂秋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措辞,片刻后才继续说道,?“你是怎么看待萧雪扬的?你想要让她加入魔教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和她商量?”
萧雪扬啊。
方岐生隐约明白了聂秋之前没来由的举动是出自何处,“你是听贾陵昌他们说了什么吧?我认为萧雪扬不是外人,?她救过我的命,是你的义妹,这些东西又算不上是机密,没必要刻意避着她。叫她知道了也好,往后什么事情也好商量。”
聂秋忽然发现之前胡思乱想的自己有多可笑。
心机深沉,生性多疑,这是他上一世对方岐生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这一世,一开始方岐生就因为聂秋的出手相助而邀请他同路,在清昌镇遭遇活死人的时候也没有弃他而去,即使是在步家宅邸,聂秋因为铃音的影响而意识模糊的时候,方岐生都还守在他身侧,取下腰间的水囊,将瓶口递到他唇边,扶着他咽下清水。
然后是霞雁城,方岐生其实一路上话都不多,毕竟覃瑢翀的事情和他没有太大关系,但他还是选择默不作声地跟了过来。且不提他到底是不是想观察一下自己适不适合成为魔教右护法,就单说这份耐心就足以洗净聂秋的疑虑。
聂秋觉得他是一个人闷着头想得太多了。
他是魔教的右护法,往后不再是朝廷的大祭司,也不会被推为正道的表率。
方岐生是魔教教主,是他在旅途中偶遇的知己,是知恩图报、赤诚坦荡之人。
上一世的方岐生和这一世的方岐生,真的完全不一样。
然后,这位魔教教主又开口说道:“不过,我确实想让她加入魔教,这个你没说错。”
方岐生话音刚落,站在身后的人便停下了动作。
半湿不干的白色毛巾往头顶一盖,遮掩住他的视线,紧接着,忍俊不禁的大笑声传了过来,带着十足的肆意,或许还有几分释然洒脱。
方岐生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就伸手去扯头顶的毛巾,结果又被扣住手腕,聂秋的力度虽然不大,但是不容易挣脱,他动了动手,闷声问道:“聂秋,你干什么?”
还有,“有什么好笑的……你的头发蹭到我了。”
聂秋应该是凑过来将下巴抵在了方岐生的肩膀上,分量不轻还是其次的,主要是他的发尾扫过脖颈的时候会带起阵阵的痒意,不太舒服,让人又想笑又想躲开。
他笑的时候会微微发颤,下颚是抵在肩膀上的,喉结是贴在后肩处的,在笑音泄出唇齿的时候上下滑动,分外明显,发间沾染了一股独属于夜色的冷香,先前脱下的外衣搭在了木椅上,身上就只剩了件儿薄薄的里衣,是方岐生自己的衣服,所以又藏了点檀木与雪松混杂的味道,与冷香纠缠在一起,渐渐地融为另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无法看见,所以其他感官就格外敏感。方岐生走了会儿神,然后就听见聂秋在喊他的名字。
因为伏在肩头,所以声音含混不清,语气还带着笑,一字一顿,尾音绵柔。
他说:“我怕你所说所做都是带着目的,这样我便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原来你满脑子都想的是这种事情。我瞧起来难道像是会对身边人下手的人吗?”方岐生感觉到聂秋的手松了松,便挣脱开来,取下头顶晾了许久的毛巾,扔到一旁的椅子上,“我虽然事事都惦念着魔教的前途,但也并不是那种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的无情之人。”
偏过头看向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方岐生和聂秋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忍不住伸手去揉乱他的头发,然后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既然把话说开了,就赶紧收拾收拾洗漱去吧,我已经有点困了。”
这是谎话。
实际上,那点零星的困意早就伴随着冷香的散去而烟消云散了。
所幸聂秋并未察觉出不对劲,他“嗯”了一声,直起身,伸手就去解腰间的带子。
方岐生,生平头一次,如此惊慌失措地拉住了聂秋的手,问:“你又要做什么?”
聂秋抬起头看他,神色茫然,“我换身衣裳,你的衣服我明天洗了再还你。”
两个人都身为男子,总不能说让聂秋去避避嫌吧?反正方岐生是开不了这个口。
于是他只好侧过身子,余光却还能瞥见聂秋解开带子,从衣襟处褪下里衣。
鸦青色的里衣从肩膀处跌落,缓缓向下滑去。
先是隐在披散的黑发底下的光洁肌肤,因为长时间的习武练刀,所以身上有结实的肌肉,不过并不明显,至少在他脱下衣服之前完全看不出来;再往下是脊柱,两侧的皮肉紧绷,中间就深深地陷了下去,形成了条狭长的沟壑,在他的背脊上纵向生长……然后,有一条无法忽视的旧伤,突兀地横在了沟壑之上,冒冒失失地开了个裂口,显得很有违和感。
方岐生只是看了一眼便挪不开视线了。
倒是聂秋毫无察觉地换了衣服,去唤店小二烧上了热水。
他回来之后,不知道从何处又取出了一枚令牌,通体是朱红色的,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冷冽刺骨的光芒,显出上面的一个镀金的“淞”字。
聂秋将令牌递给方岐生,然后顺势坐在了床沿处。
“淞,是当今圣上的表字。”他说道,“这令牌是戚潜渊给我的,算是个免死令牌,至少能确保在皇城内通行无阻——他打算谋权篡位,然后将刺杀圣上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大致跟方岐生讲了讲,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聂秋问:“你是怎么想的?”
“很奇怪。”方岐生摩挲着手中冰冷的令牌,说道,“无论不杀你的理由有多少,都比不上杀你要来得痛快方便、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我不知道戚潜渊为什么会选择放过你。”
他都安排好了一切。
典丹不止在医术方面有所造诣,他易容的手段也很高超;周儒忙里忙外,就连安丕才也亲手书了一封信寄给镇峨王,这才与贾家、张家都谈妥了,别的不说,至少有了镇峨这个地方作为后路;近些日子四门门主都前往魔教总舵,即使朝廷想要下手,算着这山水重重的千里距离,也得仔细斟酌一番要不要出兵——更何况聂秋是自愿离开,或许会与朝廷闹得不愉快,但是出兵攻打这件事正常情况下应该也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