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补充道:“比如,提前拿着令牌逃走?”
聂秋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
先应下来,稳住戚潜渊,回去就和其他人说一声,提早离开皇城这是非之地。
皇权的争斗,说实话,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戚潜渊到底是死是活也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这回的谋权篡位一事,戚潜渊要利用大祭司这个身份,而聂秋要借助他离开皇城。
两两相抵,原本互不相欠。
但是戚潜渊曾经在沉云阁一事上帮助了聂秋。
在他最困顿煎熬的时候,没有选择推他一把,而是伸手把他拉了回来。
所以,聂秋想,那他也选择信任戚潜渊。
白衣刀客抿唇沉思片刻,终是应了下来,“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孟求泽,问道:“接下来的交谈,需要孟大人避避嫌吗?”
戚潜渊摆了摆手,宽长的袖袍摆动,上面所绣的暗纹如水一般缓缓流淌。
“不必。”他说。
于是聂秋将手伸入了怀中。
那东西放了有一阵子了,被捂得温热。
原本应是坚硬的、冰冷的,残余丝丝寒意的金属制品。
这是霞雁城上下几百人用生命所换来的东西。
世人所求之物,弃置湖底之物。
最有用的,最无用的。
全都集中在这一个东西上了。
“这是我的诚意。”聂秋将五爪金龙取出来,开口说道,“殿下应该是认得这东西的吧。”
谢慕说,丢弃或是拿来利用,都随他了。
别人不知道,但是聂秋知道,戚潜渊会成为一位明君。
纵使他的手段算不上光明,坑杀的人也不在少数,天下也确实是在他的治理下变得安定,战乱减少,百姓肩上的赋税也不至于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若是将此物交给一位明君……
霞雁城无辜者的亡魂,谢慕的亡魂,应该也会安心吧。
第90章 烈火
戚潜渊看着聂秋手中巴掌大小的金龙。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惊诧,?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多余的情绪沉甸甸地落了回去。
然后他伸出手去拿过那条金铸的五爪金龙,在手中翻来翻去地看了一阵子。
惊讶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莫名的表情。
他垂着眼睛,汹涌澎湃的感情升起,使得嘴角微微抽动。
戚潜渊忽然笑了起来。
是那种聂秋从未见过的,?不作伪的笑。
黑袍加身的太子殿下笑得直不起腰,要拿长袖遮面。
笑声在邀仙台的山巅回荡,真真假假,?虚虚幻幻,?破开山间的云雾。
他这笑意来得莫名其妙,?让聂秋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不是因为喜悦。
戚潜渊的眉眼仍然是冷的。
他笑,只是因为他觉得可笑。
不屑的,讽刺的,悲伤的,?愤怒的,无奈的……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在这笑声中了。
似癫似狂,甚至有点像着了魔。
好在这笑意来得快去的也快,?戚潜渊很快就止住了大笑,?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他唤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孟求泽过来,耳语了两句,?打发他去取东西了。
“聂祭司,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戚潜渊问道。
聂秋就将霞雁城通往皇陵的密道略略地讲了讲,?半真半假,只提了他的事情,没有把谢慕和覃家带进去,?只说是他一人无意间发现的密道,如今已经堵死了。
戚潜渊倒没有太追根问底,知晓这是从皇陵里带出来的之后就沉思了起来。
“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
见聂秋摇头,他竟然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解释道:“可以名正言顺登基的‘圣物’。”
聂秋没想到戚潜渊会和自己解释这个。
他更没想到五爪金龙是这么个用途。
号令天下,登上皇位。
难道戚潜渊是起了杀心吗?聂秋看着他的神色,却又不像。
此时,孟求泽恰好回来了。
聂秋是背对着的,所以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手里似乎拿了重物,所以步伐不太稳,脚步虚浮。不仅如此,似乎身后的空气都变得滚烫起来。
纵然没有杀意,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将手覆上了含霜刀。
还没来得及回头,戚潜渊缓缓地吐出一句话。
“戚淞,他是疯子。”
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如此说道。
与此同时,那股滚烫灼人的热意和聂秋擦肩而过。
孟求泽双手端着一个火盆,里面的火焰有了煤炭的滋养,燃得很旺,来势汹汹。
聂秋看着他把火盆放在地上,放在刀上的手松了松,却没有收回。
他不明白戚潜渊和孟求泽这演的又是哪一出戏。
他也不明白戚潜渊说的那一句“疯子”又是什么意思。
太子殿下的手一松,动作很随意,好像只是扔了张没有用处的废纸,火苗一散,很快又扑了上来,将五爪金龙严严实实地囚在了滚烫的烈焰之中。
聂秋一怔。
“父皇年轻时,闲来无事,便叫宫里的匠人将异国送来的奇异矿石铸为‘圣物’,戏称一句,我们谁之中能拿到这东西,就能够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
戚潜渊垂着眼去看火焰中的灿金色,火光映在他身上,仿佛是想要将他吞噬。
“然后真当‘圣物’铸出来之后,他后悔了。”
“他将匠人当场诛杀,把做出的东西藏了起来,宫中无人不知这秘辛,却无人敢谈。”
“我们几个兄弟是为此找过,争斗过,父皇闭口不言,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把东西藏到了哪里,只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渐渐地也没有再去找了。”他冷笑一声,“没想到,是藏在了皇陵里。他真是个疯子,连死了都想做那地下的皇帝。”
火盆中的五爪金龙渐渐融化,原来只有面上那一层是镀了金,其余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铸成的,露出了藏在里面的黑乎乎的东西。
“他寻求长生,耗尽国库去求那仙丹,不肯割舍生死,也不肯让出皇位。”
戚潜渊就着祭坛旁的溪流,用水将火盆子里的熊熊烈火浇灭了。
他等了片刻,才伸手取出了隐在煤炭之间几乎看不见的那个东西。
冰冷的,宛如深海裂谷里的才能够生成的矿物,凝结了天地灵气,却黑得透不进半点光,头顶上刺眼的阳光没有给它添去任何生气,都被这片小小的黑暗尽数吞噬了。
外壳熔去之后,里面藏着的东西其实很小。
四四方方,印章大小,上面好像刻着几个字,又好像只刻着潺潺的流水。
戚潜渊将被誉为“圣物”的印章在手中轻轻旋转着。
他很清楚,底下刻的是“天地结灵”四个字。
“聂祭司,我已经明白你所表现出来的诚意了。”他说,“多谢,不过——”
古朴又神秘的印章在他的指腹间转了几个圈。
戚潜渊转过身,将印章放在祭坛的石阶上,正好到他腰际的地方。
然后拔出腰间的佩剑,刃口朝下,狠狠地刺了上去。
“不过,我称帝,用不着这种东西。”
一声脆响,印章应声而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动作毫不停顿,没有任何犹豫。
紧接着,是第二剑,第三剑……直至那枚奇异矿物所铸成的“圣物”碎得不成形状。
黑色的粉末散在白色的石阶上,对比非常强烈。
戚潜渊拂袖,只听得猎猎的风响,石阶上的残渣被风吹了去,落得到处都是。
“戚淞想要别人也和他一起疯,我装了十几年,就不奉陪了。”他淡淡说道,“这等死物无法掌控我的将来,是福是祸,是胜利是落败,此生只系于我一念之间。”
所以,戚潜渊才无所谓将此等秘辛告诉聂秋。
因为他在见到五爪金龙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想好了它的结局。
山间风大,聂秋扫了一眼,被拂开的漆黑残渣不知吹往何处去了。
“皇位,我会凭着自己的本事去取。”
戚潜渊收回佩剑,说道:“几日后,你找个时间进宫,去拜访一下炼丹房。”
他这回应该会把那些江湖骗子们一锅端了。
炼丹房的术士们难逃此劫,也算是个好事情,这代表萧无垠不会受牵连了。
毕竟问题是出在丹药上,又不是出在萧无垠的药方子上——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聂秋点头应了下来。
“皇陵的事情我自会处理。而皇位易主一事,我动手之前会派人去知会你一声,你大可放心。”戚潜渊摆手送客,“若是聂祭司没有别的事情,现在便可离开了。”
事情已经谈拢,再呆下去也没有意义。
于是聂秋跟着孟求泽下山了。
由这位身子虚弱的太子近侍来送客,聂秋总觉得很怪异。
万一孟求泽走了一半,脚下滑了,跌下去摔死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刚和戚潜渊谈拢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得不偿失。
聂秋想着,脚步也放慢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