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也没什么事,左右不过是闲聊了几句,?给方岐生换了药。
五天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很快,?当初和孟求泽、戚潜渊约好的那一天就到了。
离开客栈之前,?聂秋什么也没跟方岐生说。
这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清晨。
他悠悠转醒,?起身要更衣的时候才发现方岐生将他的长发压在了身子底下。
聂秋只是轻轻一动,方岐生就跟着醒了,随口问道:“你要起了?”
“嗯,我出去一趟,?若是回来的晚,就把雪扬叫过来帮忙换换药吧。”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然后方岐生应了一声,?挪了挪身子,把他的头发解救出来,?合上眼睛继续睡了。
想到此处,?聂秋下意识拨了拨长发,将它捋到耳后去。
清晨时街道上的人也不多,?零星几个,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望山客栈其实离邀仙台很近,?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够走到。
作为祭祀重地,这座低且缓的山峰随时都有禁军把守,戒备森严。
如此也能看得出戚潜渊将地方约在这里是件多么疯狂的事情。
恰逢上游涨潮时节,?那些游鱼理应浮在下游处,红红白白,该是个好看的景象。
可惜这美景只有少数人能够赏一赏。
要是想看见这难得的景象,就得承受相应的代价。
而这些代价,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等到聂秋走到邀仙台下,便发现禁军并不在此处。
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一瞧就是西域人长相的太子近侍在此等候多时,见到他后就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聂祭司,请。”
孟求泽宽大的袖袍一摆,示意面前的人踏上这邀仙台。
聂秋应下来,提起了衣摆,踏上了第一步。
和上一世最后的那天相同,都是他避无可避的鸿门宴。
看得见底下的万丈深渊,也清楚自己跌下去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但是躲不开,逃不掉,面前也就这一条路可走。
虽说如此,该挣扎还是要挣扎的。
聂秋伸手推开眼前遮挡住视线的树枝,脚踩在落叶上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山里很静,偶有虫鸣鸟叫声,是独属于天还未大亮时的静谧。
他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孟求泽。
此处没有别的岔路,一条路走到底就行,所以孟求泽便落下一步,走在了后面。
这位自幼与戚潜渊结识的、未来的宫廷天相师,此时正眉头微皱,扶着树干,步子迈得不快也不慢,能跟上聂秋的步伐,不过——还是有些吃力就是了。
邀仙台算不得陡峭。
聂秋前世并未和孟求泽有过多的交流,自然也不知道他的体力竟然差到这个地步。
好像比萧雪扬还要差,她至少能轻而易举地穿梭在各种陡峭的高山之中。
说起来,平时好像也没看到戚潜渊叫孟求泽去做一些体力活。
聂秋的视线略略一扫。
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戚潜渊约摸是在山顶。
孟求泽轻轻喘着气儿,面色泛红,点在眉心的红叶很显眼,好像是为了告诉所有人,这人无害又软弱可欺,而那对异域人独有的异色双瞳宛如上好的琥珀,清澈明亮。
他身后是茫茫云雾。
邀仙台虽然不算高,但是从这地方摔下去,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死也得半残。
聂秋将手放在了含霜刀的细长刀柄上,细细地摩挲。
将这位毫无防备的天相师推下去,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就像他上一世用那一卦将自己推下深渊一样。
人命轻得很,一碰就碎了。
山间的鸟叫虫鸣声渐渐地停了下来。
孟求泽擦去挂在下巴处的汗珠,抬起眼睛的时候忽然发现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
他眯了眯眼,山间的晨光照得视线有些模糊,“聂祭司?”
近日里风头正盛的年轻祭司转过头来,眼尾一勾,显出些妖冶的味道来。
“孟大人,你走在我身后也不怕我推上一把么?”他拔出腰间的长刀,横在孟求泽的脖颈上,抵得很紧,冷硬的触感顿时传了过来,能冻得人打个激灵。
孟求泽看了看聂秋,轻笑了一声。
“祭司不会以为我连刀背刀锋都不认得吧。”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推开了那柄刀,说道,“您师从裂云刀。常灯的弟子,想必也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你是无辜之人吗?”聂秋却并没有马上收回含霜,手指在刀身上一弹,长刀顿时发出了龙吟虎啸之声,“更何况我只是想要知道孟大人的底牌,也不需要取你的性命。”
在这里杀了孟求泽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有许多麻烦。
但是附近没有人,逼出点话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聂祭司不会是担心殿下做出对您不利的事情吧?”
孟求泽丝毫不慌张,“殿下真的只是有事和你相谈。我以为,将附近的禁军都支走已经算得上是一种示好的表现了。”
“看来从你口中是得不到半点消息了。”
聂秋看了他半晌,将含霜刀一寸寸收回了鞘中。
“您要是想要知道什么,不如给我点好处。”孟求泽抿唇一笑,“比方说,走慢点,给我这副孱弱的身体喘口气的机会?”
他毫不避讳地提了出来,聂秋也没有拂了他的面子。
戚潜渊此时应该还在山顶处干等着。
“孟大人慢了,就不怕殿下怪罪你吗?”他略有些好奇。
虽然没有直接看到两人相处时的样子,但总感觉他们的关系也不太正常。
“我本来体力就不行,走慢了几步,殿下又能拿什么理由怪我?”
走得慢了,孟求泽的呼吸渐渐平复了许多,“聂祭司不是也很明白吗?您敢在这儿拿刀抵着我的喉咙,不就是认定了殿下不会因为区区一件小事而动怒吗?我又算得上什么?”
“但是他很信任你。”是肯定的语气。
“帝王家的人,若是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都信不过,还能信谁?”孟求泽的语气一直很平静,好像这只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情罢了,“各取所需而已。”
聂秋之前就有这种感觉了。
戚潜渊最信任的人应该就是孟求泽了,这一点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能明显地看出来,若不是如此,他不会事事都交代给这个有叛国嫌疑的人。
不过,如果真要说戚潜渊能为孟求泽做到哪种程度……
答案恐怕并不难猜。
手段狠厉,自上位以来便独揽大权,横扫朝廷势力。
这样的太子戚潜渊,不可能因为念及一点无用的旧情而做无益的事情。
比方说,聂秋做出这样近似于威胁孟求泽的举动,他相信戚潜渊即使知道了之后也不会在意,顶多说上两句——而孟求泽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告私状。
“聂祭司不愧是自小习武,与我大不相同。”
孟求泽掩了掩嘴唇,恰好没遮去唇下的那颗痣。
聂秋没有接他这个茬儿,放眼一看,山顶近在眼前,是望仙台的祭坛。
山环水绕,水石相连。
宛如浮云的雾气之间,是一道黑色的身影。
戚潜渊站在祭坛的中央,眉眼低垂,是居高临下的架势。
无论是天下,座上的皇位,还是夜空中的星辰,仿佛伸手可摘。
远远看去,倒像是一条盘踞在祭坛上的黑龙,安静又危险。
他闻声抬眼,轻飘飘地看了过来,“来了?来迟了。”
“下次该殿下亲自去请人。”孟求泽淡淡说道,“我可是差点就猝死在半途。”
“下次该请轿子抬你下去。”
戚潜渊说着,步下几层台阶,袖袍拖曳着蹭过地面,动静却很轻微。
“聂祭司,几日不见,听闻你最近的动静可不小。”他说道。
聂秋拿不准他到底指的是哪件事。
是聂家,是贾家,还是萧家,抑或是魔教?
他抿了抿嘴唇,并没有回答。
“认识了这么多年,我就不同你说些弯弯绕绕的话了。”戚潜渊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当时和我讲的,你不信天道是什么意思?”
“当初,是老祭司选中了我,所以我才接触到了这方面的东西。”
聂秋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我五岁那年天相师一卦惊世,想必殿下也有所耳闻,有许多的道士,还有零星的几个天相师想要收我为徒,不过家父一向不喜此道,所以通通都拒绝了。聂家是商贾之家,只信眼前之物,天道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都算不得什么。”
“耳濡目染之下,我便也不相信这些了。”他说道,“之后,沉云阁覆灭,我来找殿下求得一线生机时,就对天道没有半点敬畏之心,也认为它根本不存在了。”
聂秋说:“我心不诚,即使跪坐祭坛之上,心中也并无触动。”
“你心不诚。”戚潜渊喃喃重复了一遍,忽地笑了,“即使天道存在,与我们也无关。”
太子转过了身,手指从祭坛的边缘处缓慢地抚过,有着十足的耐心和温柔,嘴里说的话却毫不留情,“这祭坛,我给你个机会,让你亲手打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