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绩家的隔音很差,李易悲伤起来难以自持,说话声音细细弱弱却极具穿透性,那几句“对不起”、“都怪我”字句清晰,透过薄薄的木门敲打在齐项的耳膜上。
什么孽缘?
因为她,别人误会白绩什么?
李易是十三中的,那一定是转学之前的事,难不成…和白绩打人这件事相关联?为了她打的老师吗?
齐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上下瞭着梁逢秋,他正无意识地抠着木门的边框,不知道是在仔细听里面的谈话还是在思考。
他一定知道什么,齐项从他的表现就能断定。
齐项轻咳,打破此时安静的氛围,他用一种闲聊的语气问:“听说白绩转学是因为打了老师?”
这件事已经是既定事实,可是梁逢秋并没有回答,他沉默着斟酌着些什么,半晌,他抬头对上齐项的眼睛,四目相对,他的眸中有着几近□□的揣测。
半晌,梁逢秋耸耸肩,坦然回答道,“对啊,差点废了。”
“怎么说?”齐项站直,背靠着墙,“废了是怎么个废法?”
“十三中不太先进,老师画图都得用三角形的大木尺。”梁逢秋比划了一下,又指着自己右肩三角肌处,“三十度的角断了,扎进这里头五厘米的样子。”
*
出事的那天,梁逢秋没回家,这是很寻常的事。
他约了白绩吃饭,可是等了半天没等来人,却在学校走廊上听到警车的警铃,他凑热闹地跟着警察一路跑,抢先上了楼,只听撕心裂肺的求救声从一个废弃小教室传出。
那里平时给学生放不用的杂物或书,等学校有大考,也会作为分班教室,总之没什么用,也只有老师和班长有钥匙。
他撑在横栏上观望,看到小教室的场景,手臂一软,整个人愣愣得撞在栏杆上。
小教室的前门大敞着,白绩坐在讲台边第一排的椅子上,手上,脸上,衣服上全沾着血,他颓然地坐着,佝偻着背,看不清神色。
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应明友仰躺在地上,肩膀上插着直角尺,那种尺是木头做的,很钝,现在却硬生生扎进皮肉里。应明友身体痛苦得扭曲着,却根本逃不掉,他的眼镜碎了一地,而白绩的脚死死踩着他的脸,像碾着一具令人作呕的抹布。
梁逢秋惊慌向后张望警察来的方向,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要去告诉白绩快跑!
可是他才往前跑了一步,身后姗姗来迟的警察撞开他,与医生一起冲向小教室,白绩听到警察的呼喊声,茫然抬起头,他眼里无神,表情却透着不协调的阴鸷,整个人透着诡异。
没有反抗,他一脚踢开应明友,走向警察。
“我报的警。”白绩举起手机,对警察说:“拷吧。”
*
“恐怖吧?”梁逢秋轻声问,“你们丹毓的一定没见过这阵仗。”
他的声音本来就有点低沉,当他刻意压了嗓子,这句话说得如厉鬼附耳的诅咒,他的余光关注着齐项,想看他听到这些会有什么表情,是不是还能挂着如沐春风、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还行。”齐项笑笑,哥俩好的拍了拍梁逢秋的肩膀,夸道:“你挺会讲故事,身临其境。”
“一般般,我写民谣的,就喜欢讲故事。”梁逢秋假意谦虚,实则全盘接受夸奖,他好像切了个频道,一下子热络轻松起来,眉飞色舞地样子让齐项想到季北升,都有点傻气。
显然他想岔开话题。
这时齐项冷不丁问了句:“这和李易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啊,你得问雀儿吧。”梁逢秋答得极快,一问三不知,嘻嘻哈哈地反问,“你为什么这么关心雀儿?”
齐项自知问不出话,便跟着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可不敢胡说。”梁逢秋瘪瘪嘴,十分肯定地问,“雀儿揍过你吧?”
齐项不以为然地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两人对视点头,一看就都是在白绩拳头下讨生活的人,瞬间革命的友谊在两人心中建立起来。
“我也老被揍!”梁逢秋去和同志握手,还没走近,门就被撞开,李易手背捂着唇,一溜烟跑出去了。
门一开,梁逢秋瞬间不鸟齐项,牛见了红布似的,转身冲进房间里。
“雀儿~”他告密,“齐项刚才说你坏话!他想当你爹!”
齐项:“……”
梁逢秋实在嘴碎,一分钟的时候白绩还想应付,两分钟他已经烦地想自己拔了针把梁逢秋扔出去,他都想不到为什么两个人天天聊天,梁逢秋还是有这么多话要聊。“梁逢秋。”白绩不耐点名。
“嗯?”梁逢秋一个激灵。
“闭嘴,回你家去。”说完,白绩闭上眼睛,“我要睡觉。”
梁逢秋不敢违命,顺便想拽走另一个翘着二郎腿坐着看戏的透明人齐项,但齐项挣脱开了,反手把他推开,“我不能走。”
“为什么?”梁逢秋问,“你很牛吗?放下你的身段!”
齐项:“我得帮他拔针,你看到这儿有医生吗?”
梁逢秋:“?”你认真的?
“……”白绩:“梁逢秋,帮我打120。”
*
人去楼空,只有白绩倔强地和齐项干瞪眼。
白绩看着齐项笑眯眯的桃花眼,就觉得齐项不靠谱,尤其是他听到齐项说自己技术很好的时候,他破天荒地慌了。
“谁给我扎的针?”
“医生。”
“医生呢?”
“我让他走了。”
“……”白绩生气,“你让他再回来。”
“来不及了,我一会儿得给你拔针。”齐项指着吊水袋,“他再赶回来,你血能回满这一袋。”
白绩恨恨地瞪了眼齐项,他流了一身汗,又说了这么多话,浑身无力粘腻,脑袋一半清醒一半迷糊,糨糊一团,这时候满脑子都是“我不应该生病又生气”!
他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试图再次睡着,两秒后以失败告终,因为齐项在暗戳戳地碰他扎着针的手,而他那只手太久没动,此时肿肿麻麻地,一碰就有敏感和麻木混合的无法言说的滋味。
“你能别碰我吗?”
“相信我,我小时候常常自己拔针,我还给我爷爷、我妈都拔过针,黄医生说我天生做护士的料,医学天才懂吗?”
“不懂,滚。”
“雀儿,你小拇指在跳,影响到我发挥了。”
白绩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开始想象齐项手一抖给他手上打了个对穿的钉儿。
“雀儿。”齐项的声音萦绕在白绩耳边,磁性地如同在向神忏悔,“我得给你坦白两件事。”
“嗯?”白绩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并不认为齐项能坦白出什么东西,他太不正经了,而且这什么节骨眼他坦白个锤子?白绩骂:“你他妈能不能专心点?”
“这事儿我憋在心里两天了。”只听齐项低声诉说:“开学考那天,我听到你和苍总在办公室里说的话了。”
“……”
还没有来得及感受,手背被滋了两滴冰凉的药水。
“我知道你生病的事。”齐项帮他按住棉球,“第二件就是,我这拔针技术真的不错,是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白绩觉得被人闷头打了一拳,不知道是手疼还是哪里疼。
他僵硬地躺着,轰然出现一瞬的耳鸣,三魂六魄像被抽走,只剩下躯体狼狈的如同被人鞭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面对这错杂的事实。
齐项“动动指头,傻了?”
白绩感到手背按压的力度一松,齐项轻轻掀起他手上的布条,发现不流血了,又顺道玩似地帮他捏捏扯扯手指以促进血液循环,偏偏白绩不为所动,愣愣地躺着撒癔症。
人是真的烧傻了,脑子里只回旋着一件事。
齐项知道他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事了。
他会觉得自己很麻烦吗?不对,齐项对他很好,在别人都害怕他讨厌他的时候,只有齐项拉着他去打球。他发烧了还是齐项来照顾的,除了周雅雯和刘瑜,就没人这么耐心的对他了。
直到手指麻麻刺刺的感觉直通心脏,白绩蓦然望向齐项,压着眉峰,如同一只受惊的小狼崽子,惊慌凶蛮中有一丝胆怯,“你这么对我……是因为同情吗?”
齐项:“……”
他问完才幡然醒悟,立即后悔于自己的敏感多疑。纵使他讨厌别人因为生病或者经历同情他,但是他也不应该这样置疑齐项的心意,只是开了口的话收不回来,他好像因为病后天的比齐项矮了一头,问完这一句,又弯了腰。
“不是…”白绩想解释一下。
这时齐项坐到了床沿,白绩听到他鼻腔里发出的一声好脾气的笑,白绩卖乖似地眨眨眼,望向齐项。
只见齐项歪垂着头,散在眼尾的碎发遮住日光,透过发丝,阳光如同蚕丝根根分明斜在他的眼上,齐项的瞳孔很黑,如黑曜石般深沉富有攻击性,与深情柔和的桃花眼其实是冲突的,但当他盯着人的眼睛,认真的神情会有催眠般的感觉。
“不至于。”齐项既欣慰于冰碴子终于被捂暖了,又好笑于他自认为说错话后的瑟缩,嘴上不留情地揶揄道,“你发烧都能要跟我打一架,我吃饱了撑得同情你,有这功夫我领养个流浪猫都是积善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