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李泯闷闷地回答。
他听见了谢知安是怎么形容他,听见了谢知安劝说景予不要靠近他,听见他要讲他生长的环境,那一瞬间他的恐惧到达顶点,想也不想地上去拉开了谢知安。
他怕得狠了,甚至在抖。
就在几个月以前,他还可以坦荡地对景予讲述自己是怎么接受爷爷的教导,可现在他却害怕了,尤其害怕景予彻头彻尾地将他小时候的一切经历了解清楚。
必须用最大的力气抱住景予,好像才能抵御住那种流失的恐慌。
景予愣了愣,没想到他回答了前一个问题,酝酿在嘴边的话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出口,只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不怕不怕。”
其实可以不必那么诚实的。
小小的隐瞒也无伤大雅,在这个世界上,谁没有隐瞒过。
太多人对他撒过谎,其实他不在意的。
李泯也并没有允诺过,要一直对他坦诚。
可李泯还是做不到向他隐瞒。
景予的嘴唇合了合,呼出一口不知道是无奈还是什么的气,可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是开心的。
他们走到了路边,四下无人,天空荒芜,连几颗星星也没有,只有间距很远的高大路灯用光芒笼罩着这片宽阔的公路。
李泯替他拉开车门,景予坐在座椅上,腿还在外面,他扬了扬头,发现这是他最喜欢的那辆有星空顶的车。
外面没有星星,原来星星都在这里。
借着车内微微的灯光,李泯看见了他手腕上的一点发红的手指印,还有谢知安激动时抓破的皮。
李泯没有作声,但看起来好像在后悔刚才不多揍一拳。他静静垂下眼睛,蹲下身去,从储物盒里取出一支药膏给他搽上。
景予再次:“!”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是不是过于重视了,几分钟就能消的抓痕而已,破的那点皮去医院晚一点都怕痊愈了。
其实谢知安也没用多大力气,只是景予不太耐掐,抓一下就红了。再就是他白,看起来挺显眼的。
……啊这是什么糟糕的设定!!
景予惊恐地想起了看过的1008篇奇怪的文。
他原本是想拒绝的。
但李泯的力道太温柔了,按揉得他很舒服。而这个人屈膝蹲在他面前,看不清表情,只有暗黄的灯光给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
这么好的氛围是个人都不该插话。
他干脆开始盯着李泯发呆。
景予不知道自己什么毛病,原本在神游天外,盯着盯着就下意识地把李泯胸口叠着、冒出一个小角的手帕给抓了出来。
景予:“……”
绝对是一身黑里这点白色太显眼,他才忍不住手痒。
李泯顿了顿,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抓着手帕的那只手。
大有一副“想要就是你的”的架势。
景予:“……那个,我想系个蝴蝶结。”
李泯停滞了片刻,景予已经对自己嘴比脑子快的情况尴尬到社死了,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表达清楚自己对这个小手帕毫无贪念,李泯就认认真真地把手帕在他手腕上打了个松松的蝴蝶结。
看起来,有点奇奇怪怪的。
他刚刚的沉默,大概是在回想蝴蝶结这种东西要怎么系。
……是的,迄今为止,李泯从未拒绝过他的任何请求。
气氛越来越让人心跳了。
一片让人心慌的沉默里,景予突然问了句:“李导,可以问你刚刚为什么揍谢知安吗?”
李泯抿了抿嘴角。
“……因为看见,你想打他。”
难道以为他是怕打不过才没动手,所以替他动手了吗?
景予本来想岔开气氛,可这一下又一次让他觉得既想笑,又眼睛有点胀胀的,笑不出来。
他怎么能怪李泯大惊小怪呢。
只是因为李泯的眼里装着关于他的一切微不足道的细节而已。
他从不觉得和景予有关的事,是小事。
认识李泯以来,景予都觉得自己被惯坏了。
已经从惯于沉默、惯于后退,变得得寸进尺、嚣张逾越了。
或许他最深层的潜意识也知道,李泯不会拒绝,关于他的任何事,李泯都不会拒绝。
李泯会夸他、认可他、注视他、让着他。
他说景予可以拥有关于他的一切特权,就真的给了他一切特权。
在李泯这里,“景予”是最高指令。
他以为这样的珍重只可能属于人类自己。
只有自己才会把自己的感受放在最高地位,只有自己才会给自己的一切行为找理由、找开脱,只有自己才会答应自己的一切愿望,毫无条件地替自己实现。
甚至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这么珍重地对待自己。
连人对自己本身,也会有所挑剔和不满,有时也会觉得自己不可理喻,无法接受,充满缺点。
人怎么能珍视他人胜过自己呢。
李泯的声音继续低低传来,透着微不可察的委屈,“想和你一起吃饭……本来。”
“中旬家里会举办宴会,向所有人公布。”
“我要回去了。”
景予知道这个回去当然不可能是单纯的回去。
他记得当时李浪提过的十年,那是李老头子给他的自由余额。从李泯开始做电影起,迄今正好十年。
他在第十年才认识了这个男人。
情况好像不是特别乐观——应该说是特别不乐观,死老头子还在这十年内就这么嚣张,要是约定期限一过,还不知道会怎么对李泯。
他的前路肉眼可见一片坎坷。
可他却已经把景予的路铺平了。
景予显而易见的非常失落,在未来的一长段时间里,他和李泯可能就会隔着许多距离,他回到大家族里之后,和他几乎就再没有交集的机会。
除非他把死老头子捆起来不让他发号施令。
李泯却突然拿出一枚钥匙来。
他就放到景予掌心,眼中含着隐隐的期盼,说:“这是李泯工作室的钥匙。交给你。”
景予手心一凉,愣了下。
……给他了什么?什么钥匙?
新岭路8号顶层,那间空白干净,却响彻整个电影圈的工作室,的钥匙吗?
他下意识就要还回去,这钥匙象征着什么他还能不清楚吗,李泯这是基本把整个工作室的主理权和在影视圈的人脉资源都毫无割舍的交给他了,他怎么可能收下。
但李泯坚定地,甚至是祈求地望着他。
他在害怕他不接受。
景予猛然醒悟。
在李泯眼里,这好像是他能给他的全部。
其他的,都不属于他本身。
只有这枚小小的钥匙背后所牵系的,是他归属于自我的十年里所创造的一切,托付着他一半人生的精神世界。
李泯最后能托付的人,好像只有他了。
景予手心有点汗意,慢慢地说:“我很害怕我会毁掉它。”
李泯摇了摇头,目光却不动。
“你会让它变得更好,远超我所做的。”他说。
他们保持着互相注目的姿势。
景予也取出一枚钥匙来。
“这是景予家的钥匙,交给你。”他盯着李泯,浑身是热意。
“要好好保管它,不许弄丢了。”
李泯怔了怔。
慢慢地,景予看见他眼睛弯了起来。
极为少见的,出现在李泯脸上的笑。他很高兴似的。
他郑重地收起钥匙,宣誓般说:“好。”
“我会带着它来见你。”
景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您说话算话吗?”
“一向。”
“没有私心吗?”
李泯默了默,说:“……有。”
揍谢知安那一拳,紧紧抱住景予那一下,搽药的那一刻,把钥匙交出去时的那一秒。
……他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值得解释的理由。
唯一的理由就是景予,一直都是,他只有景予。
景予笑了下。
“谢知安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话我从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
“我不喜欢听他描述你,我也不喜欢从任何人的描述里去想象你。”
景予看着地上的晃动的影子,低声地说。
“我要自己去认识你。”
夜色下,他眼中波动的微光,海妖般诱人。
他继续说:“我可以教你一件事情吗?”
李泯不经犹豫地点头。
下一秒,他被抓住衣领,拽进了车厢里。
发生得太快,李泯没想明白景予要做什么,只是看见他快要撞到车窗上,抬手垫在了他脑后。
景予一手撑在座位上,脑袋垫在李泯手上,拽住衣领的那只手并没有松开。他眼尾烧得发红,眼中含水,从未见过的情态。
他稍稍仰起头,凑在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不知不觉紧张的李泯耳边,低声说:“您知道我还和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你怎么会喜欢李泯?”
“我告诉他,只有李泯会以我想要的方式爱我。”
“张嘴。”
李泯被这段话轰响得脑中空白,下意识地听他的话跟着做。
下一秒,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钻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