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尽了,沈笃还在那个小公园的长椅上坐着,身边倒着好几个空掉的啤酒瓶罐子,直到手机响了起来。
他眼睑低低地垂着, 带着两分微醺的迷离, 扫过手机屏幕上的来电号码, 然后迅速接了。
跟他迅速的动作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电话那一端长久的沉默。
他也并不催促, 只是捧着电话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筒里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沈笃。”良久后, 肖飒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声音低沉沙哑,“邹允他——”
“不见了。”
对于这个结果, 沈笃并不意外,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安慰两句,却听到手机听筒里传来断续的哽咽。
陌生的, 克制的, 脆弱的。
“我找不到他……我终于还是……把他弄丢了……”
沈笃握着电话,这次沉默的一方换成了自己, 他久久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一直等在公司附近的这个小公园,是因为料到了肖飒已经没有人可以求助了, 在这个时候, 肖飒只能找他;他一直握着手机, 就是在等肖飒的电话,心里却又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如果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肖飒, 就应该不可能找他。
从小到大,他帮过肖飒很多次,在无数次选择面前,都最终和肖飒站在了一起。
但这里面没有任何一次,是肖飒主动求他的。
肖飒也帮过他很多次,同样,他也没有开口要求过。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十几年来的某种默契,从来不对对方做出过多的要求,也不会利用所谓的友情对对方进行道德绑架,央求对方的帮助或妥协——
他们都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如果对方愿意,就自然会站在自己的身后。
而现在肖飒的这通电话,已经算是他脆弱自尊崩塌后,最后的,绝望的求助。
可是沈笃怎么都不敢相信,那个用哽咽的声音说着“我把他弄丢了”的人,会是他认识了十几年的肖飒。
那可是肖飒啊……
当初在那栋吃人的别墅里,他第一次见到肖飒,就觉得那孩子像是头离群的孤狼——
冷硬、孤僻、狠毒、决绝。
那时候肖飒还很小,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弱,乳牙都没有换完的年纪,跟人打架时还被打掉了一颗,满脸是血;但他还是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哪怕知道站起来还会接着挨打,他也不会趴在地上装死。
那时候沈笃觉得这孩子是太蠢了——
他爬起来还手,最多只能打到别人一拳,可等着他的会是七八个人的双拳。
直到后来沈笃看到肖飒被肖震峰在铁架上“教育”,皮带和竹条之下,要他承认自己错了;但就算最后昏死过去,肖飒也不肯认错道歉,甚至都不会哭。
那时候沈笃终于明白,肖飒不是蠢,他只是永远都不会低头弯腰,也不会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脆弱。
但现在电话那头哽咽的声音虽然已经竭力克制了,但却脆弱得那么明显。
沈笃无法理解,爱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诡异可怕的东西,能让肖飒这样的人都有了软肋。
作为朋友,他知道这时候自己或许该安慰几句,但更清楚他和肖飒之间已经不需要那些虚伪的寒暄。
“整个观海市常住人口接近两千五百万,加上外来的流动人口就更多,你找不到一个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收起了往日的吊儿郎当和玩世不恭,他的声音低沉,甚至冰冷。
公司还在肖飒和肖震峰的拉锯中,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刻,肖飒崩溃了,他就更需要冷静。
“你明知道邹允现在躲着你,但除了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满大街乱撞,你还为‘找到他’这件事做过什么别的努力吗?”
“肖飒——”
“找面镜子好好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别让我看不起你。”
不出意外的,很快手机听筒里传来一阵挂断后的忙音。
起先,他是因为喝了半罐啤酒,不能开车回郊区的别墅,又不想去酒店住,才跑来公司附近的小公园里醒醒酒,但不曾想非但没能醒过酒劲儿开车离开,还把刚才买的半打啤酒都喝光了。
按现在他身体里的酒精含量来看,今晚都别想着能自己开车离开的事了;既然酒店还是禁忌,他只能回公司去对付一晚。
回到办公室前,他看到肖飒那边的灯也亮着。
进屋后他跟之前派去观海一品盯着的人联系过,确定肖飒之前安排给邹允的司机晚上还去家里喂过猫,并且带出了一包垃圾,是猫砂。
有些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他之前的猜测应该并没有错——
唐堂也许会丢下他不管,但至少不会丢下邹允。
他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号码的主人本该坐在飞往西雅图的航班上,可现在非但没有关机,还迅速地接了起来。
“喂——邹——”
唐堂接电话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大概都没来得及看一眼来电的号码。
沈笃知道,唐堂大概是在等着一个人的电话,赶在对方说出那个名字之前,他挂掉了电话,看着面前的一排酒柜,起身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跟肖飒那间肖震云留下的办公室里暮色沉沉的风格不同,他的办公室是自己重新装修过的,有一整面强的酒柜;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直到倒在沙发上就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一早,被秘书小姐急匆匆地唤醒时,他才知道自己昨天的决定有多么明智。
如果昨天开车回去了郊区的别墅,现在他绝对赶不及在最后一刻阻止了肖飒在股权转让书上盖下公章。
这一切太过魔幻了。
十几年的时间,他不知道多少次劝过肖飒放弃,放过肖震峰,也放过自己,可肖飒从来没有过哪怕半分动摇;但就在刚才,十几年的隐忍和努力就要成功时,肖飒居然差点将一切拱手让人。
他亲眼看着那个冷傲倔强地少年神情木然地捏着公章,终于弯下腰,低下头,口中喃喃着——
“我只想让他把邹允还给我。”
之后他无奈地甩出昨天晚上查到的,邹允没有消失,而是跟唐堂在一起的证据,肖飒的脸色才终于恢复了点人色。
在那之后的三天,他也终于查到了邹允和唐堂现在的住址。
他没敢想肖飒和唐堂的见面会有什么云淡风轻、一团和气的场面,只是也万万没想打,两人总是见面就打,而且到头来受伤的总是他。
当他扶着身后的鞋柜,勉强站直身体,唐堂才终于注意到他。
肖飒也注意到了,还有他和唐堂之间尴尬躲避的眼神。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只是在这一刻突然像个罪人。
同样都是夹在肖飒和唐堂之间,所有人都在心疼邹允,甚至包括他自己——
在与邹允有过短暂的接触后,连他都会觉得邹允那样的人天生就是会招人心疼的。
只有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又好像做了很多,可都是错的。
他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迹,唐堂终于别扭地问了他一句——
“没事吧?”
“……我……房里有药……”
他当时憋着一肚子无名火没有搭理唐堂,可在肖飒摔门而去后,看着对方颤抖的双肩,看着对方红着眼眶求自己——
“我求你了……沈笃……邹允……邹允他不能有事……”
他终于还是什么都原谅了。
肖飒离开后,他折回唐堂的房间门口看过,大门虚掩着,像是在等人,却不知道是在等谁。
但他没有推门进去。
无数次的选择里,他都选择站在了肖飒的一边,这一次,他还是不能不顾刚才要撑着墙壁才能勉强维持站立的肖飒,推开唐堂的房门。
于是在肖飒六神无主,几近崩溃的时间里,他还是冷静地派了盯着唐堂的一举一动,终于找出了邹允的踪迹。
开车赶过去的路上,他尽可能的让自己保持轻松,就像平时一样,但当车辆驶入那条熟悉的乡间国道,连他也演不下去了。
肖飒跟他的终点,似乎总是那栋会吃人的别墅。
他隐约能感觉到,这一次肖飒找到邹允,就将彻底跳出那个牢笼,只有他,从来都没有地方可去。
停好车后,他循着人声赶到,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眼前还是熟悉的场景,两个男人在房间的空地中互相挥拳,没有任何打斗的技巧可言,更像是一场野兽之间恨意的宣泄;而邹允瑟缩在墙角里紧紧地抱着自己,小声地重复着“别打了”。
这场面连他看了都觉得心疼。
终于还是他阻止了这两个男人幼稚又愚蠢的行为。
他看着肖飒抱起邹允,也看到了唐堂怒不可遏的阻拦——
一切可笑极了。
“邹允——”
看着肖飒搂着邹允离开的背影,唐堂终于还是忍不住追了出去。
沈笃几乎是本能地上前阻止,再一次被唐堂推到在地。
“沈笃!”唐堂大声吼道:“我说过对你负责的,是你自己不要!你到底还想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