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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间焰火 (amber_lo)


七月嫩玉米已经收过一茬,晒干的堆在院坝里待脱粒。林小禾顺水推舟,使唤周承韫大半天就干完所有活。
林家没有脱粒机,需要借助一些工具。螺丝刀自上而下戳掉一排玉米粒就留出顺畅的空间,用指腹或者掌心虎口以下的部位朝空路掰。再省力些就找双新胶鞋,反过来用鞋底防滑的花纹当作齿轮,来回滚,颗颗金黄饱满的玉米粒就落到腿边。
周承韫从卧室里端来小板凳,两根整齐并排,自己则像乖乖仔托着下巴看林小禾张罗准备工作。林小禾绕过他进到屋内,哐当当一阵怪响,叫偷懒的周承韫也坐不住,扭头朝堂屋望去。
堂屋本就空荡,林小禾利索搬挪将桌椅推到角落,就清出一大片空地。继而脚不停歇,大捧大捧抱起玉米移往屋内。他种的玉米不少,单晒在院里的就要跑好几趟,林小禾顾不得招呼周承韫,简单对他道:“屋里来。”
换做往年,林小禾都是在坝子里弄。直接把玉米粒堆在铺开的塑料布上,借天气好再晒晒,而不是这么大费周章。不光要重新搬出处理好的,碎屑乱飞,平添额外打扫屋子的麻烦。但他舍不得周承韫晒太阳,怕他热担心他渴,仅此而已。
来来回回,林小禾跑得气喘吁吁,周承韫没混蛋到干坐着,连忙起身搭把手。不过他缺乏经验,想要一次抱起许多相互接触就要滚的玉米棒子谈何容易,便成了边走边掉的滑稽模样。
笨手笨脚的男孩一步一提防,生怕踩中散落的玉米摔掉几瓣牙。光他慢吞吞还好,玉米入侵林小禾往返的路,让他被迫参与一场障碍赛,也惹得周承韫收获好几个白眼。
日夜的风带走嫩浆和水分,就像背后浆糊干脱的纸,玉米粒外皮偷偷松落。头顶电风扇呼呼的声很轻,掩在哗啦落粒的声音里,于是令它得手悄然传召纷飞的干壳,糊在肩上、发丝中。偶尔几枚调皮,浮到嘴唇上,于呼出的热气间飘荡,欲落不落。
周承韫满手碎屑尘渣,他伸手去拂去抓,反叫汗水黏住几根玉米须。故而名正言顺地扬起一张帅气的脸要林小禾替他摘,趁机抱怨几句好累好酸,讨些甜头。
然而林小禾的手也干净不到哪儿去,有时遇到颗嫩生生的,还会蹭上玉米浆。眼见他的脸越抹越花,男孩的眼睛笑弯,白日升起一轮月。林小禾摘掉一只手套,给周承韫戴上双层,哄他道:“等下回嫩玉米成熟,给你打玉米粑吃。”
嫩玉米掺点米,打成浆,从红色塑料桶倒入铁锅中,熏着底下玉米叶引燃的火,凭火候搅煮,得浓香糯滑一大盆,如此便满足农家夏日特有的味蕾。周承韫从未享过这般滋味,却在清甜的期待中度过蝉鸣蛙叫的盛夏。
甜意滋染,令周承韫觉得他在谈恋爱。具体的他也搞不明白,因为自己好久没做过这么纯情的事了。
林家临河,夜风送凉。天气愈加炎热,几碗稀饭下肚林小禾也跟他学会了偷懒,把碗泡好就扛起闲置的棕垫找地方纳凉。院门太窄,周承韫和林小禾一前一后配合得十分糟糕,尝试半天凉意未享受先弄出满背汗。
林小禾嫌他笨,拧眉把自己抬那头往地上一搁,猝不及防完全不打招呼,差点让周承韫跌出去。随即推开他,打算一个人背床垫。
“哎!腰给闪了!放着放着,我想办法。”周承韫被嫌弃还来不及赌气,赶紧像个树袋熊抱住已经离地的床垫。
背重物就看最开始那一下,林小禾刚架起势就被打断。他也不跟周承韫计较,干脆撂挑子,抱臂靠在门框上看他要怎么琢磨。当然,挂着想不出来就要你好看的表情。
最后是从屋顶把它扔下去的,歇凉的地方正好在屋后,林小禾执意选的地方。不如门前热闹,却僻静幽深,最重要是有萤火虫。晒玉米用的塑料布此时铺在床垫底下,非常宽,可以折上来。拿块石头一压就盖住全部,它可以在这里安然放整个夏天,无惧骤雨雷电。
周承韫找来扑克牌,自己跟自己打,累了就翻个身仰躺。林小禾则在旁学习,带着他给买的灯。忽然,耳边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停顿,炽亮的白光也消失。林小禾把灯关了,擦着他的手臂躺下,指指水岸边道:“萤火虫。”
岸边杂草丛生连出参差的黑影,不甚明晰,婆娑影绰。高悬的星子以外万物晦暗,零散探出头的萤火虫成此间唯一的光点。林小禾靠着他的肩,连带自己的呼吸也放轻,让神奇的小虫越飞越大胆,潮涌般扑棱而出,仿佛活过来,长成华美的耀夜。
他们头靠头,舍不得错过任一分美色。即使于长在山野间的少年而言,眼前繁景司空见惯,林小禾仍看得眼眶酸涩。是被奔涌的亮光胀满还是头顶脸畔的呼吸熏染,说不清。
反向而行避云躲月,四野阒然,终见人群以外才得的繁盛。林小禾对他概不藏私,比之周承韫他一无所有,暗地的心思已洒尽眼里最美的东西。
周承韫一只手交叠枕在脑后,朝林小禾躺下的方向伸出另一只。林小禾落得很轻,好似他的胳膊是易碎的琉璃。他终于转眼偷瞄周承韫,侧过脸蜷起身子埋头于周承韫肋边。萤火虫渐渐飞近,来到面前,周承韫盯着这群绮丽的家伙顺带看天。

高远的夜幕显出点墨蓝来,像盛戒指的绒布。他又偏头看看躺在身旁的人,轻轻笑,没敢牵扯胸腔,因为劳累一天的男孩径自睡着了。
他忽然觉得怀中有人熟睡的感觉不赖,于是后半夜周承韫借口自己没有蚊帐非要跟林小禾睡。小小一张床哪里容得下两个长手长脚的大男孩,林小禾只好抱着枕头到他那儿去。可周承韫有灭蚊水,基层干部慰问时送的,仅剩的一瓶。
两个人挤在一块儿好像把夜晚也撑长,周承韫和林小禾待一起时间变多。虽然林小禾大多独自学习鲜有搭理他的时候,但不妨碍他讨人嫌。
其实林小禾大他将近两岁,却刚刚结束高一的学年。即便不说,周承韫也猜得出他以前可能因家庭变故休过学或者偏远地区教育资源匮乏,大家的进度跟不上。这种地方向学的孩子都刻苦,林小禾尤甚,回顾完期末的考点便开始啃后面的内容。
看得多了周承韫太阳打西边出来,竟对他的题有些感兴趣。或许只是对孤灯下被照得沉静的林小禾感兴趣,谁说得清呢。他坐在板凳上,一步一挪把自己抬过去,耍赖皮要林小禾教。
面对周承韫的请求,林小禾总是找不出推却的理由。他换左手执笔在写过的作业本背面细致演算,方便右侧的周承韫看。
数学应该是林小禾拿手的科目,三言两语便点拨到关窍,说起来滔滔不绝,换好几个思路给周承韫讲一通。忽然他把笔扔下,脸蛋蓦地发烫,埋头指责周承韫,“你都毕业了!还要我讲没学过的题。”真是过分,又玩他。
“哎呀,我笨嘛,以前都不会的,你讲才懂。我们小禾好聪明。”周承韫忍笑换到面朝林小禾侧脸的坐姿,固执地去揽他的肩,“要是老师都像你,我就考上大学了。”
“我有什么好教你的。”林小禾还在嘟囔,纠结于年龄和幼稚的课本。
周承韫终于绷不住哼笑,手掌用力将林小禾带向自己,一个结结实实的吻落到他脸上。男孩在他脸上耳廓黏糊出声,“那换我教你点别的。”难以辨别笔杆掉落和摁下台灯的声音谁更清脆,反正这个晚上林小禾是学不成了。
那天近前的吐息与徐徐河风伴奏,周承韫赏了个爽,仿佛自呱呱坠地起每个夏天的萤火虫都在此刻绽放。他们临近午夜才往回走,人潮散去,牵手也被允许。周承韫毫无征兆地停步,松开林小禾的手也松开另只合握的拳。
他从手心放出一只亮至末路的萤火虫,扑朔扑朔,快要飞入林小禾的眼眶。
11
暑天农家落不得清闲,却是林小禾余暇最多的一段时间。不必学校家里两头兼顾,即使农忙也能多分些功夫操持家事。暑假家家户户的小雀鸟们往回飞,不缺劳力帮工,林小禾便打算加紧给厂子做东西换钱。
那个人和天气一样霸道,闯进他的生活,稀里糊涂滚到一块儿又稀里糊涂跟他好。林小禾原以为他会送走奶奶再孤伶伶送走自己,奔波劳苦一生,以至于梦中也不敢肖想爱人形状。
老天用剪刀把朦胧的布破开,要他好生看,叫他接着。溃堤塌石,平地生波,林小禾哪里接得稳,和沉甸甸的心齐同下坠。砸进潭水里山涧中,摸不到底,只感觉周身温煦。周承韫的腻歪劲儿没过去,他又能出息到哪儿去?
林小禾甩甩头,攀住路旁支出来的树干登行泥泞的陡坡。他得清醒一点,趁难得天晴把竹子砍回去。背后澄黄的太阳刚刺破稀薄晨雾,折射出光斑洒向已经冒出汗水的肩背。
家里那位懒虫睡够回笼觉,怀抱空冷。周承韫慢悠悠洗漱,院中林小禾洗好的衣服业已半干,烘染出一股洗衣粉的味道,有些甜但很洁净。搀林奶奶散步过后,周承韫不拿自己当外人,翻出林小禾的背心换上钻进烟熏火燎的厨房娴熟地张罗午饭。
要说变化,是勤快了点儿,但周承韫最大的感觉是新鲜。林小禾嫌他添乱,不让人跟去干活,落到周承韫耳朵里就是疼他,新鲜。这个人新鲜,这种感觉也稀罕。即便做不成跟屁虫粘人精,他也能千方百计找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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