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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境 (黑逃十二)


  她总是那么温柔,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脾气,或许在别人的眼里还有些溺爱,总是把陆语惯得不像样子,被家里为数不多的亲戚朋友鄙夷嘲笑,好像陆语变成一个像样的大人,他们就可以少些冷眼,少些闲言碎语。
  陆语却偏要故意做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当这些亲戚朋友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来跟他们一家交往的时候,陆语就抱着游戏机躺在沙发上,瘫坐一天一夜,不吭一声,给这些人又多了些饭后的谈资。
  以至于他们在提到陆语的时候就是“简直没救”“活该他爸抛弃他们”乃至一些更恶毒更卑鄙的语句。
  陆语一方面惊诧于人性恶的极致,一方面也权当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毕竟人生苦短,何必在意他人的目光,何必活在别人的期许里。
  就算是谁拿着棍子跑过来想把陆语的这些坏习性匡扶过来,他也会在忍受皮肉之苦之余,打完手里的这几盘游戏。
  他给自己准备了热气腾腾的一浴缸水,丢进去几个五彩斑斓的精油球,怔怔地看着那些球托起长长的彩虹般的尾巴,不言一语,面无表情。
  从萧凭和钱小小走了之后,陆语一直是这样放空的状态,就像赵泽飞说的,走神的时候,眼底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世间所有的悲欢疾苦,全部与自己无关,全部会被眼底的黑洞裹挟碾碎到渣子都不剩。
  他想起白枫床头的那本深蓝色布皮简装的书,好像是英文版的《草叶集》,又想起白枫和冯慕头挨着头睡着的样子,还有他干净整洁温馨的房间,按衣服长短顺次排列的似有强迫症一样的衣柜,那盆被晒得有些蔫了的小依兰……
  白枫的一切都像个谜一样。
  他是什么样的人,陆语完全看不清,甚至他回想起白枫的一切,都是一个形象模糊、性格模糊的被硬壳包裹着的疏离冷漠的人。
  他仿佛受了多么深的伤,不轻易地透露出真实的个性。
  但是陆语又觉得他熟悉,就像在魏府,只是一个飘忽不定的背影,就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就好像前世有着什么缱绻悱恻的牵绊,轮回到这一世,该还的,总要还回来。
  他想起白枫右眼底的那颗不明显的泪痣,还有耳廓上的一个浅浅的印记。
  陆语的左眼也有一颗不大不小的泪痣,人们都说像他这样没心没肺的人,长这样一颗痣简直是暴殄天物,衬得他多么的多情,多么的深情,总会有无知者被骗的团团转。
  可直到今日,仍没有人见过他有一丝一毫深情的迹象,总有些被他弃之如敝履的女孩来来又去去,陆语在万花丛中过,从来没有伤过自己分毫。
  如此说来,如果白枫也是如此,那么大概率什么冯慕也一定是炮灰。而且那冯慕一看就不很聪明的样子,灵魂大抵更加无趣。
  想到这里,陆语的嘴角扬起一阵笑意,等精油球的尾巴拖完就把自己整个沉在盆底,这浴缸里的水粉中透着紫,跟骚气的陆语极为般配。
  虽然陆语竭力地要放空自己,思绪还是不知不觉被白枫转移了过去。白枫其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顺着最开始陆语对他的猜想,即他是那群手伸得过长的美国佬,那么为什么轻易就相信陆语跟贩卖人口这件肮脏的事情毫无干系。
  既然会彻头彻尾地调查,那自己为何又变成了漏网之鱼。
  自己不是没有跟魏开良开诚布公地谈过此事,也不是没有在非公开的场合跟萧凭密谋着什么,怎么自己就完全逃过了他白枫的法眼。
  难道跟那个冯慕一样,都是脑子不大好使的,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冯慕,想起这货陆语就开始咬后槽牙,不断地吱吱作响。刚刚理顺的思路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不知名的地方跑偏。
  突然外面晃过几道刺眼的光,又开始霹雳作响,不一会暴风雨降临,格外吵闹。
  海边城市的雨总是来的疯狂,来的猛烈,就像一杯纯的威士忌,后劲巨大。
  陆语用远程用蓝牙打开了音响,放起了卡洛斯·加德尔的歌,因为年代久远,音质粗糙,就像一个古旧的唱片机里吟唱的来自上辈子的音乐。
  他是一位法国裔的阿根廷歌手,探戈之王,在最辉煌的时候死于一场飞机失事,戛然而止。这让陆语又想起了海德格尔、萨特、尼采这些人的存在主义。
  作为“存在”的人,面对的是无尽的“虚无”,孤独无依,永远将陷于烦恼和痛苦之中。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人同他的自下而上条件相脱节,面对着是一个无法理解的世界,即是一个荒诞的世界,人永远只能忧虑和恐惧。正是忧虑和恐惧,才揭示了人的真实存在。
  人有自我选择和自我控制的自由,忧虑、恐惧使人通向存在,只有存在,才谈得上自我选择的自由。
  “死亡”也是证实自我存在的证据,“我将要死”并不是世界中的一个外在的和公开的事实,而是我自己存在的一个内在的可能性。
  我随时随地都可能要死,因此死就是我现在的可能性。
  因此,一旦就这么在狂风暴雨里悄无声息地死去,就仅剩孤独和死亡才能证明自己曾经活过。
  这是件多么悲哀、多么凄惨、多么无奈的结局。
  起码要留下些什么,也许是别人的不舍,出于无论何种原因的不舍。也许是一些惊世骇俗的行为,比如做一个上天下地做无所不能的疯子,打破那些常规和条条框框,或者做一个自由的人,一个肆意妄为的人。
  雨越下越大,声声点点,都打在了陆语的心上,也许越是不动声色无动于衷的人越是内心汹涌澎湃。白枫,你是这样的人吗?
  忍不住没有擦干身体就把白枫的一身黑衣拿在手上,不舍放下,这白枫是有什么魔力吗?
  怎么这一晚上竟然想的全是他,也不是什么胸大腿长的绝世美女,而是一个大老爷们,陆语简直想抽自己两耳光,顺便再去把私人医生请过来,看看自己脑子里是不是灌了粉中透紫的浑水,竟然自顾自地冒出了什么粉红色泡泡。
  悻悻地又穿上了白枫的衣服。
  哈瓦那又下雨了,又是个平常到可怕的一天,依然无人诉说这些莫名的想法,和荒唐到极点的念头。
  如果白枫在这里……
  又是白枫,陆语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巴掌,有的人虽然没有出现,却总是有乱人心智的本事,睡了睡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新的漫无目的,虚无、可怕的一天。
  白枫明天到底会不会带着他的计划来找我呢?这件事可以想吧。这可是现在最要紧的事情,这个计划一旦触及到了自己的底线,到底有没有能力大声说不。一旦两边全部落空,我一定要把白枫从哈瓦那赶出去。
  即使是白枫。
  陆语光着脚,躺在软糯的大床上,眼前又一幕幕闪现白枫从出现到他语出惊人,还有他不小心闯进卫生间看到陆语赤身裸体的样子时红白相间的脸,如果不是那羞涩到绯红的脸色,陆语会认为白枫跟自己一样,也少了烟火气的浸染,少了对人间的诸多向往。还有他红色的薄唇……
  陆语想起了惠特曼的那句诗:让一小时的丰满和自由来哺育我的余生,只要有短短一小时的疯狂与欢乐。
  小依兰,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种植物经常被制成精油,用于调整肾上腺激素的代谢,释放压力,调节紧张的中枢神经系统,让人觉得欢爱。
  还可以……还可以催情,改善性冷淡。
  陆语的思绪一晚上都在不停跳跃,有很多次濒临睡着的时候又被突然产生的新的念头惊扰到失去睡意,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窗棂被雨打得不停作响,加上卡洛斯·加德尔被沙哑音质遮盖的歌声,交织成了一出节奏急促、抑扬顿挫的交响乐,在夜半的光景下,竟然好像到了一场戏剧的高潮,距离结局还早。
  迎着暴雨,一个白色衬衣黑色西裤的身影在街边驻足徘徊,街道上失去了往常的热闹,人们都因为恶劣的天气不再像以往那样纵情歌唱,熙熙攘攘。
  那身影就像茫茫大海上空的孤独海鸟,失去方向感。
  他拿着一个玻璃瓶装的蓝色风信子,站在那个他不能再熟悉的楼下,大部分人的阳台因为怕脱落而在外墙加了支撑的罗马柱,然而他们却都因为各种原因迟迟不愿离开这危楼。
  暴雨中的危楼摇摇欲坠,蒙上了一层恐怖的色彩,带着深深的压迫感,令人窒息。他在楼下来回踱着步子,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才最终走了进去。
  他小心地把风信子放在入门处的那个巴洛克式的立桌上,环顾四周一片漆黑,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轻轻走到卧室取了套干净的衣服,在走向卫生间的路途中,一边解开衬衣的扣子和腰带。衣服全部被雨打湿,紧贴在身上,紧绷绷的,就像是一层厚重的茧壳。
  突然,角落里传来一阵低语,“你终于回来了,冯慕。”
  冯慕一怔,原地呆了几秒,原来白枫依然清醒。他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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