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天无二日,权相敢不将天子放在眼里,就绝不会让第二个人来染指他的地位,而那新贵若无野心,就不会策划一场又一场的血案来向权相投诚。她不敢说这计谋一定奏效,却能断定个十之八九。
二人相斗,待到其中一人力有不逮,再请天子一举将那新贵干掉,让人看一看跟着权相做事是何下场,借此慢慢剪除权相羽翼。
“姐姐告诉张大人,不是要逼张大人去做,张大人却沉默许久,只因他们两个都知道,这是要向天子献的策,若能定计,张家就此改换门庭。那一年,她才十岁。”
听从一个十岁孩童的建议,难免显得有些夸张。
可张大人思来想去,这计策虽粗暴直白,却不是没有可行之处,只要他们在其中用些精妙手段掩饰……
张大人最终还是寻到机会见了天子近臣。
“三年,我们又等了整整三年,看见那新贵日渐荣宠,在京城中作威作福,和权相争权,杀死权相最喜爱的小儿子,最终被凌迟处死。”
至于那权相的儿子到底是死在新贵手中还是权相手中,王夫人至今没有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她心里已经有数了。因为当年她问出口的时候,姐姐摸了摸她的脸,没有回答。
谢连州还什么都没问,王夫人便道:“你现在是不是很好奇,我们最后怎么到江湖里来了?”
谢连州没有否认,只道:“可是后来又出了什么变故?”
变故自然是有的。
王夫人和姐姐十三岁了。
十三岁的姐姐眉目清秀,说不上相貌美丽,却令人看了舒心。十三岁的王夫人却恰恰相反,她生得太美,一部人为她担心,一部人为她闹心,还有一部分人为她烧心。
张公子便是感到烧心的一个。
他倾慕王夫人,平日里却得不到她的半点爱慕,倾慕到发了狂,半夜推开王夫人的房门,诉说自己的情难自已,想要与王夫人亲近,说着什么日后会娶她,万望垂怜。
王夫人觉得很恶心,因为她真的看不上张公子,可她又很犹豫,因为她知道张家于她们有恩。
在张公子扑上来的时候,姐姐把他从后面打晕了。
姐姐对她说,要带她去神女峰。
王夫人那时才知道,当她过了十岁,张公子的眼神越来越多在她身上停留时,姐姐就已经开始另做打算了。之所以还在张家停留,一是想要等到仇人死去,二是要做好离开张府后的准备,不能匆匆忙忙上路,反而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她那时问姐姐,因为她这张脸,把她们陷入这样麻烦的境地,她会不会讨厌她?
姐姐说不会,还说从爹娘去世的那一刻起,她就想好怎么照顾她了。
姐姐带着她离开张府,走前还留下一封信,谢过张家夫妇这些年来的照料,又一次回忆自己大仇得报的喜悦,只字不提张公子做出的恶事。
姐姐告诉她,张公子性命无忧,但伤得不轻,就算她在信里只字不提,张家夫妇也定能发现他做下的丑事。而她信中所写,一是为了感激两人当年收留和这些年来的抚养之恩,二是为了提醒自己为报仇送上的献计天子之情。
她们并非没有报答。
姐姐说:“恩是恩,仇是仇,该做的我都会想好,不用你来牺牲,你只要和从前一样就好。你不是想嫁天下最英俊的人吗?我们就一个个去看,江湖可比朝堂自由多了。”
那是王夫人五岁时的愿望,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王夫人很久以后才明白,姐姐带她去神女峰,并不只是因为张公子。她是从张公子身上看到了更多人,心知年岁越大,王夫人的容貌便越难躲过权贵的眼睛,不想陷于后院,沦为权贵玩宠,只能先一步离开此处。
她算的是王夫人的一生。
第95章 相见
小禾再来晁凰山庄请谢连州时,?已经不知该如何看待他了。
她原本以为谢连州同其他拜倒主人裙下的男子没有区别,可日日送他来去,都不见他面上有任何沉迷之色,?实在不像往日那些迷恋之徒。
但要说他对主人不假辞色,却也并非如此,至少两人每每聊完,?她来引谢连州离开时,都能看见他面上的温柔之色。
和后来面对她们这些婢女时的和善有鲜明不同。
他和主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禾很难不好奇。
谢连州早就摸清了晁凰楼的路该怎么走,?只是无人来请时从不主动前往,只安安分分待在一旁庄中。如今有人来请,知道王夫人想同他说话,自然也就大方前往。
他不再需要小禾带路,小禾自然不像从前那样走在他前边半步引路,只在他身侧落后半步,?以防他有要事嘱咐。
这是在从前人家养出的习性,?可自打来到主人身边,?习惯了江湖的松散,小禾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好比此刻,?她便同谢连州搭了话:“不知谢公子这些时日都同主人聊些什么?主人这几日看上去身体好了许多呢。”
像是在打听谢连州让王夫人心情愉悦的关窍,想要以此来侍奉主人。
谢连州并不藏私,?光风霁月道:“我与夫人其实并不‘谈天’,只是夫人说,?我听,偶尔附和一二。”
小禾有些不解:“只是这样,主人便会高兴了吗?”
谢连州道:“夫人怀念长姊。”
小禾自然知道这点,可主人偶尔也同她们说起自己的姐姐,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快活,?一连见了谢连州好几日,好像那些话怎么说都说不完似的。
她不知道,因着她们从未见过王夫人的姐姐,又不敢多问,还有一半人觉得这姐姐是王夫人臆想出来的,王夫人察觉了,便不爱与她们说了。
只有谢连州是在认真倾听那些往事的,所以她才爱与他说话。
“公子这样待主人,实在是有心了。”小禾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从她喊谢连州“谢公子”而非“圆悟大师”起,想说的便是这么一句话。否则若想知道主人因何开怀,她只要直接询问主人就是,何必多此一举,从谢连州口中打探呢?
谢连州摇摇头,道:“治病救人的事,有什么有心不有心?更何况,夫人的故事说得很好听。”
小禾看着他的神色,发现他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尤其是后半句。他竟是真的喜欢听那些陈年旧事,并无其他讨好谄媚之意,更无所谓男女之思。
她立时垂下眼,不敢再看,不是因为谢连州的回答,而是因为听到回答时,自己心中惊讶过后升起的微妙欢欣。
她竟然生了这样的念头么?
小禾一下沉默下来。
谢连州并不介意小禾的失神,他如今在晁凰楼中,只一心做一件事。
谢连州又一次被人请到二楼,眼前还是那一盏屏风,只是如今再见上边比翼鸟,他心中所想已是大不相同。
王夫人开口,声音清亮似凤鸣:“少侠是不是已经猜到我身份了?”
这几日,她与谢连州说了许多同姐姐刚上神女峰的事,说得多了,也就没有再掩饰自己身份的意思。
谢连州道:“不管是王夫人还是宛夫人,总归都是我的病人。”
这便是猜到她身份了,宛凤拉了拉手旁摇铃,丝线顺着机关一路抖动,摇响了一楼的铃声,没多久,小禾便带着几个婢女匆匆赶来。
宛凤指着她与谢连州之间的屏风,对小禾道:“你叫几个仆从来,将这屏风撤去,从此我见少侠不需此物。”
小禾心中一惊,却不敢说什么,立时低头应下,很快唤人将屏风撤下,离开的一瞬,她偷偷看了谢连州一眼,没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惊艳之色。
宛凤终于见到谢连州的模样,他的轮廓硬朗,眉眼狭长,看上去有些冷漠,好在唇角微抿,稍显温和,令他看上去不那么难以接近。
他不像任何一个故人,宛凤有些失望。
这些日子总是她说得多,他说得少,可他给她的感觉太过熟悉,偏偏就在呼之欲出的时候卡了壳,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她急切地想见他,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满心希望看见他的脸就会有答案,没想到仍要失望。
不过谢连州看过她容颜后仍无动容,双眼清正的模样倒让她松了一口气,索性继续讲起故事来:“不知昨日同公子说到哪里了?”
她的记性早就不如从前,只有往昔的事还历历在目,昨日的事却记不太清楚了。
谢连州笑了一下,道:“说到夫人与姐姐下山历练,扮成男子往西域去。”
宛凤宛珑到神女峰那年十三岁,年纪不算大,可从习武的角度来说,还是显得有些迟了。但光看宛凤那张脸,掌门也不敢将两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赶出去,自然还是将人留了下来。
那一年的神女峰还只收女弟子,对年小力弱的宛凤来说,或许没有比那更安全的地方了。
掌门对两人颇为关注,这一观察,便发现姐妹俩很有意思,年长的那个没有习武天赋,却有极好的眼力与悟性,年幼美貌的那个根骨出众,又有姐姐在一旁提点,练起武来似模似样,等他日基础打牢,或许也会成为神女峰中出色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