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觉恭敬应答:“是,弟子自生佛门之念始,便不敢再出诳言,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只是当日拜入佛堂之际,对昔日所为太过羞愧,只说过往曾犯下滔天罪行,却不敢细表。如今两位义士秉持仁心,追至此处,想来也是因缘际会,既如此,便让我在佛前再做一次忏悔吧!”
说到最后,他面上竟落下两行清泪。
对他那些罪行所知甚详的陈若已经拔剑暴起,怒道:“无耻之徒,装模作样!”
他或许也被袁邕那副得道高僧的模样震惊了一瞬,但很快,他便想起那些无辜受罪的少女,恨不得一剑劈开袁邕虚情假意的面孔。
陈若的双手剑方才出鞘,便被一股磅礴内力硬生生压了回去,整个人也不得不在压力之中强行坐下,被迫抹去那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陈若吃惊极了,那股内力熟悉得令他不敢置信,他看向谢连州,一时竟有些被背叛的感觉。
他知道,袁邕的伪装确实登峰造极,这样一个恶贯满盈之人,披上僧袍之后竟也能有一副慈悲面孔与清澈眼神。可他与谢连州这样一路追查过来的人怎能相信他的鬼话连篇?
陈若心伤之下移开目光,却在余光之中看见慈心大师重新合回十字的右手。慈心大师方才出手了吗……亦或是在他出手之前已然有人动手,所以他才不再动手?
一瞬间,陈若福至心灵,明白过来轻易被袁邕挑起怒气的自己有多愚蠢。
此处是度厄寺,而袁邕此时此刻仍是度厄寺的弟子,慈心大师态度未明,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定论未出时允许他人对出家为僧的袁邕动手。
陈若方才要真出手,慈心大师必会跟着一起动手,两边和气一伤,渔翁得利的只会是袁邕。
陈若思及此处,安安分分地坐于原地,仿佛方才暴怒起身之人并非自己。
谢连州则对圆觉道:“还请诉罪。”
圆觉双眼微垂,对眼前闹剧视若无睹,仿佛当真明心见性,开口道:“某七岁那年……”
他从自己所犯第一桩恶行诳语说起。
陈若面上显出被戏弄的气恼,但很快想起先前种种,不愿重蹈覆辙,给谢连州再添麻烦,便忍耐下来。
渐渐的,圆觉口中罪行不再是那鸡毛蒜皮一般的小事,他提到自己对师门众人起了嫉妒之心,提到某次挑拨离间,害得同门不合……这些都是他作为品花客出名之前的事,许多更是除他之外无人知晓,谢连州与陈若自然不可能查到。圆觉却在无人能够揭穿他的景况下主动坦白了。
这一回,就连陈若都察觉不对了,可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袁邕是在真心改过,就算退一万步来说,袁邕确实了无佛门,他也不想留他性命。
无人打扰的圆觉慢慢说到他作为品花客时犯下的大错,三十七桩,一十二条人命,渐渐泣血。
说到最后,圆觉将头紧紧贴在地上,不住祈愿:“贫僧此生罪孽深重,不敢求死后超脱地狱恶鬼畜生三道,只求能为戕害过的诸人积福,还完此生之债。”
陈若忍着怒意道:“那便拿你的性命来还。”
圆觉道:“贫僧寿数早尽,剩下漫漫时日不过赎罪所用,不值得施主为我造下杀孽。”
“你!”陈若恨他强词夺理。
慈心大师却在此时开口:“好了,圆觉你且退下。”
圆觉依言起身,又对三位一拜,这才有礼有节地离开。
陈若急道:“慈心大师,他既已承认罪行,便该以性命谢罪!”
慈心面色无改,只道:“一入佛门,尘缘尽断。”
陈若没想到慈心会摆出那样强硬的态度,一时竟有些失语。
倒是谢连州冷静开口:“大师又怎知他是真入佛门还是避入佛门?”
慈心道:“他入门时曾言,此生不离度厄寺。”
意思即是,不管圆觉入寺时是真心还是假意,往后他都不会再有离寺作恶的机会。
第79章 不让成佛
谢连州和陈若被客气请离度厄寺。
陈若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好像梦一样,?回到客栈时,仍是郁郁寡欢。
谢连州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最后让人拿来一壶酒,?端着酒壶和两个酒杯就去寻陈若。
陈若开门,见他手中那小巧玲珑的酒壶,苦笑道:“这么点可不够我借酒消愁。”
谢连州道:“我可不是来让你醉生梦死的。”
陈若请他进门,?一边摇头一边关门,度厄寺的态度既让他沮丧又让他无奈。
他不明白慈心大师为什么要庇护袁邕,?也不知道在度厄寺态度坚定的情况下,自己还能做什么。毕竟这是度厄寺,在中原武林拥有超然地位的天下第一寺,就算他将此事回报师门,最可能得到的结果也就是不再追究——可他不甘心。
陈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下,?脸上几乎立竿见影地起了飞霞。
“千年古寺,?万法慈悲……这算什么慈悲?”陈若按着太阳穴嘟嘟囔囔。
谢连州一听便知,?方才还在嫌他带来的酒太少的陈若其实不怎么能喝,只一口便有些醉了。虽说言语中尚有几分逻辑,?可真正清醒时的陈若哪会这样直白地抒发自己对度厄寺的不满?
虽知他醉了,谢连州还是认真同他道:“佛门本愿即度众生于一切苦厄,?兴许在他们眼中,袁邕也是众生。他若能改头换面,?弃恶从善,实是大功德一件,又合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言。且今日能有一个袁邕皈依佛门,来日便能有千千万万个,?恶人从善,无辜受戮之人定当减少,又是另一番功德。”
谢连州自然知道,佛偈所谓“屠刀”另有指代,但不妨碍他在此处一语双用。
陈若酒醉并非丧失理智,只是让他比平日更口无遮拦些,此刻拍着桌子道:“我不懂什么狗屁……你也觉得这样是对的吗?”
他原本想痛斥佛法,但话到嘴边,到底因多年敬畏憋了回去。
“我不是不能理解……”谢连州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可佛有佛理,像我们这些在苦海中自愿沉浮挣扎的人,也有我们自己的处事原则。”
他尊重真正将众生看作平等,不止度善,还费心度恶,发愿世间再无恶人的佛门大道。可他知道,自己永远到不了这个境界,否则当年又怎会将千手千眼掌法等几门佛门功法学成那副锋芒毕露的样子。
“若袁邕真正放下屠刀,为自己过去的业障所忏悔,就算死在我们手里,也不会有何不甘,佛门普度也算完成,唯一要沾上罪业的不过你我二人,而我们愿意承下这份业果。”
“若他死前心生怨怼,又怎能说是放下屠刀?既然只是避入佛门的恶徒,替天行道也无何不可。”
陈若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方才的痛苦纠结,一半是为了不能手刃恶徒,另一半则是为了度厄寺在他心中逐渐崩塌的形象。
在谢连州的开导之下,他渐渐也能理解度厄寺的用心良苦,而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一个凡夫俗子该做的选择。
——
清晨微光方才亮起,早起的僧弥做完早课后便拿起扫帚,一路清扫落叶尘灰,直到将路都打扫干净后,方才打开度厄寺的大门。
这一打开,两个僧弥都吃了一惊,只见度厄寺门前跪着一个青年,赫然是昨日曾经来过的神女峰少侠陈若。
昨日谢连州与陈若进寺,只同慈心大师说出来意,是以寺中其余人等对袁邕一事分毫不知,如今见陈若这般皆是一头雾水。
可他们不是第一日做度厄寺的弟子,这几年下来,在门前长跪不起的没有百人也有数十人。只是那些人里多半是讨不起生活的穷苦百姓,跪在门前也只是希望度厄寺能收留他们的孩子,少有陈若这样出身名门的子弟。
能让这样的人下跪,一定是他们当不起的大事。
两个僧人对视一眼,一个立马跑回寺中禀告师长,一个走到陈若跟前,想趁寺前无人之时将他劝进寺中,省得叫人看去,传出流言蜚语。
僧人好言相劝,陈若却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在僧人将话说完此时,抬头朗声道:“请度厄寺交出寺中化名圆觉的罪人袁邕。”
圆觉?
守门僧弥听到这一法号,突然一惊,感觉自己听到什么原本不该他知晓的事,一时万分后悔。
正在他后悔不迭的时候,往寺中急请长老的僧人已随处事长老慈听而来。
圆觉一事未在度厄寺中通传,可慈字辈长老间不会有所隐瞒,自然都知晓此事。
慈听看着跪在正门前的青年,一时也觉有些难办。早在听到慈心所述时,他便隐隐预感到此后麻烦不断,若由他来处置,早将那什么袁邕赶出师门,交给两个年轻义士。
可他一直知晓,自己佛门悟性不及师兄,难以领会他行事间的妙法莲华,若非师兄,度厄寺也不会有今日欣欣向荣,能将佛法广布众生。
如果不能达到师兄的境界,至少应当帮助他。
慈听来到陈若跟前,道:“陈少侠,此举是神女峰之意,还是你自己之意?”
慈听不想威胁陈若这么下作,可要想快速解决此事,也只能让这个青年想想是否要波及师门,以此来吓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