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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船头所立的,乃是一个中年男子,体格魁梧,头发剃得紧贴头皮,逼出一股刺目的深黑来,从中又旋出几块癞痢似的白斑,令人一望便觉心中生寒。
  福寿胆气虽然不足,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这人相貌异常,显然是这一伙人的头领,要说擒贼先擒王,也应当拿他开刀,只要能拖得老爷他们赶来......不成,要是反过来把人触怒了.........
  心思闪动之间,他那枪口还是拉偏了半寸,对准中年男子的方向,喝道:“让开!我手里的枪可不长眼睛!我们一行借道于此,不是来结仇的,几位要是执意拦路,谁也别想占得半点好处!”
  他话说得威风凛凛,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却微微打起颤来。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中年男子的眼神如同阔背的钢刀一般,直直地劈进了这一线胆怯中。
  “好处,”他徐徐道,“这条江上多的是为了好处送命的,怪只怪你们走错了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福寿被一股切齿而出的杀气骇了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枪。
  “你们是非要拦路了?”
  中年男子厉声道:“收网!”
  “你们别......砰!”
  这一枪来得甚至出乎福寿自己的意料,子弹脱膛而出的瞬间,他脚下的船板便是一阵剧震!
  这一发子弹理所当然地落空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啸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几支鱼叉从斜刺里窜出,将船边栏杆叉得哐当作响,耍把戏一般,从东搠弄到西,这一条漏水的小船就在刀丛中哗啦啦发起抖来,福寿脚下踏空,竟然连个安稳的落脚处都踩不到,只能紧扒着栏杆,哪里还敢放第二枪?
  一时间,船上惊呼声四起,果然如群鱼一般,在这张铁网中叮叮乱撞,也不知这一场天翻地覆持续了多久,福寿的虎口都被栏杆震裂了,又被宋妈斜着屁股冲撞了几趟,连那支枪都在混乱中脱了手,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
  天旋地转间,他也只能听见小船在水中拖行时的哗哗声,这一群水匪网住了大鱼,却也并不就此收手,而是长声呼哨起来,声如猿啼一般,听得人脊梁骨一阵阵发寒,不敢去想他们的盘算。
  中年男子道:“老二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二当家他过了午就带船出去了,我们也都没见过他的人影呢。您也知道,这个点儿他都是往观音庙码头跑的,谁敢去打听那档子事......”
  “成事不足的东西,”中年男子道,“点子很硬,照老规矩办事。”
  他话里有些凝重的意味,福寿两手紧抓住栏杆,奋力抬眼望去,心中便是一喜。
  是梅老爷的船!那条船上载了大半家当,留在船上的自然也都是梅老爷的心腹,各个精明强干,又都配了枪,就是这群水匪也得怵上三分,别的不说,兴许能保住一条性命。
  他正心思浮动间,忽而听见二小姐在背后轻声道:“父亲会救我们么?”
  这一句话来得全无道理,却令他从骨头缝里渗出一股寒气来。


第81章
  与此同时,后船之上。
  梅老爷接过福平手里的铜壳单筒望远镜,将右眼凑过去,飞快兜了一圈。他用不惯这个,眯眼远望的时候,就连唇须都根根使足了力气,活像是抓了一手的烂牌。
  “对面什么路数?”
  “就三条撅把子枪。这种土枪一次只能开一枪,五发子弹,翻不出什么花样来,我看他们这样子,也不敢轻易往这儿靠,恐怕还是趁机要挟一笔财物了事。”
  “花样?人还在他们手上,你说他们会弄出什么花样?”梅老爷道,抓着镜筒屁股拧了一把,眼前那几条小船陡然撞进眼里,引得他“嗬”了一声,“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福平听出了他话里的诧异,连忙抬眼去看,只见四姨太那条小船经历了一番拉扯,终于渐渐被裹进了乱礁中央。
  船边上堆叠着十几只盐袋,水匪也不急着登船抢夺肉票,而是隔着丈把距离,将鱼叉一挺,噗嗤一声捅进麻袋里,带出一股白花花的盐粒来。这都是上好的精盐,纯净得如同白银一般,谁知道那几杆鱼叉丝毫不爱惜,只一味地往麻袋中捅刺,等漏得差不多了,便整个儿朝天上一挑——
  扑通!
  扑通!
  十几只盐袋如同破箩筐一般,先后砸进了江里,破口里哗哗地滚出去一圈白沫,梅老爷隔得远了,虽不能望见盐溶于水的景况,但那窸窸窣窣的响声却被江风放大了无数倍。
  梅老爷皱了一皱眉头,示意福平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待福平领命去了,又将一只眼挤在镜筒玻璃上,观望良久,方才道:“罗管事,看来你的消息,也不见得有多灵通啊。”
  罗管事脸上阴晴不定,被他这样不冷不热地诘问了一番,也不敢反驳,只是不住抬眼去看顶上的日本旗。那一团刺目的猩红被大雨浇湿了,只能扒拉着旗杆,很有些日薄西山的意思。
  梅老爷道:“这也怪不得你,我听他们往来呼哨,故意怪模怪样地猿啼一番,也许关隘正在于此,单凭一面日本旗,还过不了这一关。”
  罗管事恍然道:“您说得正是,只是这样的天气,竟然还出来打秋风,真是贪财不要命了。”
  梅老爷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不是?”
  他这话是一字字吐出来的,仿佛当面撒了一把锃亮的算盘珠子,其中的意思活泛得厉害,语调稍稍一提,就能往任何一种方向盘算过去。罗管事心里砰地一跳,忍不住将黑眼珠悄悄游到眼眶边上,试图从那张和善的胖脸上看出些什么征兆。
  这一眼来得足够隐蔽,梅老爷并未觉察,依旧抬着那一管望远镜打量水匪,就连唇边的细须都格外沉得住气。罗三山还没来得及揣摩出点什么,余光里便涌进了一股寒气,那点异样感正如银针一般,刺得他猛然挣动了一下眼珠子。
  四目相对!
  那支单筒望远镜悄无声息地抬起了一线。
  梅老爷的眼珠斜侧在一边,透过这么一道阴沉的缝隙,不知反过来观察了他多久。目光对上的瞬间,罗管事的后脑竟然被刺得微微一麻。
  他这是......
  “罗管事,”梅老爷转过半张脸,也不发难,只是将望远镜抬起来,道,“你看看,这个癞痢头相貌不凡,是不是匪首?”
  罗三山挣出了一线空隙,急忙回话道:“这便是他们的大当家,做和尚出身的,后来落了草,就将头上的戒疤拿烙铁给烫了,是既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的,真真正正是凶名在外。”
  “倒也是个人物,要是这回能不结仇,往后有几笔生意能做,”梅老爷道,“我看他们这样子,就要亮明筹码了——嗬,这就来了。”
  话音刚落,那水匪丛中便分出一条不起眼的小船,缓缓朝他们行来,船头立了个精瘦的水匪,应当是来使一类的角色。
  梅老爷话说得泰然,只是身后的几个佣人,哪个不是严阵以待?对方船头的水波只是微微一晃,几支马牌撸子枪便如蛇眼一般紧盯过去,黑洞洞的威吓感有如实质,转眼就将小船钉死在水面上。
  那水匪也不冒进,只是将长篙抓在手里,道:“原来还是条过江龙,有这能耐,做什么不好,偏要给猪油蒙了心!我话也不多说,要想从这儿过,人和货,只能留一个!”
  福平回到船头,长声道:“这位小兄弟,我们一行只不过是借道的生意人,无意冒犯,只是约定了交货的时候,轻易耽误不得,这里特意备下了两份薄礼,这一盒里都是些银元,留作各位兄弟的辛苦钱,另一份还请带给大当家,礼物微薄,不成敬意,只盼今次能行个方便,不要为难我们老爷的家眷。”
  他说罢,便令人捧起匣子,将匣盖哐当一声翻开。里头异常坦荡,就只有数不清的白银,如大江大潮一般在匣中哗哗地推拥,日光下照,更是从钱缝里蒸腾出一片光灿灿的银云。水匪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两只眼睛都直了,这眼面前的珠光宝气有时比枪管还能说话,不用张嘴就说进他心坎里去了。
  福平不待他看清楚,又将匣盖往下一压。
  ——砰!
  匣盖落闸的瞬间,水匪的眼神被撞得微微一晃,想必是心思浮动起来了。
  梅老爷这头看得清楚,他转回过头,朝大当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像是要讨个主意,只是两股目光才交汇到一处,大当家面孔上就横跳出一股厉色来,眼神更是如锥尖般猛地往回一顶——
  水匪浑身一震,再回过头时,脸上那点动摇已被一举抹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铁硬的杀气。
  “想带人走?容易得很!船上的货,一样不准留,全都丢进水里,要是丢干净了,我们立马放人!”
  梅老爷的唇须微微跳动了一下,心中不免诧异。他们这一行人装备精良,水匪显然颇为忌惮,他肯出这一笔钱将事情抹平,已经算是天大的面子了,怎么会有人不识相到这种地步?
  再说了,盐这种东西不同于寻常货物,一旦落了水,那便是血本无归。此举不像是图财,倒更像是寻仇,由匪帮作出来,更添三分古怪,难不成真有人会不计得失,只为了泄一时之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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