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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他顿了一顿,又在镜子上草草写了个盐字:“就因为这件事,他在圣玛利医院的厕所里遇到了埋伏,只是人多眼杂,姓石的又颇有些来头,这才侥幸留得一条命在,再次出来活动,也就是这几天。紧跟着严帘山就登台亮相似的,匆匆见了玉香一面,为的就是抓他这只走漏出来的羊,好安诸方势力的心。如果我们明天照常动手,见到的只会是个西贝货,和——砰!”
  他抄起一杯鲜石斛露,泼在镜上,那几笔胭脂登时湿淋淋岔开几股,血泉一般四处横流。
  几个花脸悚然色变,半晌无话,背后已然被冷汗浸湿了。
  梅洲君斩钉截铁道:“总之,陈静堂此人心思难测,万万不能托大,谁都不许擅自动手!”
  杨七郎道:“这件事情,你同班主说过没有?”
  “我正等他过来,”梅洲君道,“他今夜同盐商会的人在一起,仿佛有所谋划,我也不敢贸然打搅他......张师哥,有茶水吗?”
  他微侧着头,语气突然软和下来了,半点不见方才发号施令时的强硬,两片嘴唇柔软地抿在一处,微微呵出一缕白雾。
  “外头可真冷啊。”
  张飞嘴唇蠕动片刻,突然道:“少班主!”
  他嗓音嘶哑,如鲠在喉,两眼紧盯着镜上那一片猩红的胭脂雾,仿佛有所不甘—在场诸人中,他是最想离开宝丰社的,只差严帘山这一条性命,就能赎得自由身,谁知道会遭此变故!
  梅洲君叹了口气,伸手托定他的面孔,取了毛笔,在他两腮白底上补描了几笔腮红。
  他的手很冷,如同冰雪一般,瞳孔亦是两点寒星,仿佛含着无形的威势,沉甸甸地压将下来。张飞纵是满腔怨愤,也被这轻飘飘的一支朱笔镇牢了。
  一笔落定,梅洲君双唇一碰,吐出一个字。
  “等。”


第44章
  供案之上,一灯如豆。两幅小红布帘微微鼓荡,梅洲君立在老郎神像前,给海灯添油,红鲜鲜的灯影如小蛇一般,在画轴上乱扭,祖师爷的面孔因而在明暗两色的沟壑里剧烈浮动着,显出一种和活人相仿佛的血色来。
  墙上受了潮,几道湿痕婆娑地爬在上头,越聚越沉,突然啪嗒一声,打在供桌上。
  梅洲君心里突的一跳,总觉得有什么酝酿已久的东西,要从两片摇荡的布帘间扑将出来。
  “二师哥,哪来的风?”
  杨七郎起身,伸手往窗边一探,道:“窗子没关紧......外头在下雨。真是邪了门了,这雨越下越寒。”
  梅洲君一怔,也跟着往窗外看去:“下雨了?”
  宝丰社这处戏园子,乃是光绪年间留下的,后院正对着一片野地,夜戏散场之后,僻静异常,唯见萋萋荒草,在一片刀光般的雨声中俯仰。
  突然间,他的瞳孔就是一缩。
  只见夜色深处,闪出了许多盏汽油灯。那灯光如白刃见血一般,在雨雾中刺目地迸溅开来,反而只能看出来人隐约的轮廓。
  这一行数十人,为首的是个头戴白毡帽的中年人,怀里抱了只通体雪白的公鸡,鸡冠血红,最末数人肩挑箱柜,其余人影立在雨中,一言不发,形同群鬼。
  杨七郎立直了,喝道:“什么人?”
  中年人道:“受陆班主之邀,来为贵社破台。”
  梅洲君低声问:“破台戏?”
  “不错,班主傍晚时候出的牙笏,”杨七郎道,“是该这个点到的。”
  “这一伙人都是练家子,箱子上包了油纸布,看样子是怕水,”梅洲君皱眉,伸手捏了捏酸痛的鼻梁骨,“好重的煞气!”
  中年人抬手一按毡帽,朗声道:“子时已到,还请放行!”
  杨七郎正踟蹰间,不远处又蓦地闪出一道灯光,只见一个身披大衣的男子,朝着窗边行来。
  “陆班主!”中年人道,“东西已经备好了。”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汽油灯压低了。只此一举,却像无形间发号施令一般,在场所有汽油灯,都齐刷刷压低了一寸。
  这么一来,梅洲君眼中刺痛大减,终于有了审视的余地。
  来的正是陆雪衾,大概是刚从梅府寿宴间赶回来,还是西装外罩大衣的打扮,只是面上化了武生妆,眉间上了高红,眉峰疾电般飞入鬓中,比寻常更添了十分戾气,几乎能止小儿夜啼。
  他一眼扫来,梅洲君立刻会意,卸了后台门闩,将侧门打开了。
  陆雪衾当先进门,中年人紧随其后,又有十余人将箱柜挑进门中,余下诸人皆留在院中把守。梅洲君拿余光一扫,只见这些人飞快隐没在夜色之中,显然是训练有素。
  这一行人隐然以陆雪衾为首,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知道事关隐秘,转头朝杨七郎等人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落在最后,朝前台退去,只是还没打起门帘,就听陆雪衾道:“你留下。”
  梅洲君一怔,却见陆雪衾走到供桌之前,取了支香,朝着祖师爷深深一拜。
  要知道,这位爷唱戏是假,杀人是真,这么几年来,拜祖师爷的次数屈指可数,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两幅小红布帘鼓荡不定,祖师爷的面孔笼在青烟之中,似笑非笑。
  陆雪衾将香插在香炉中,沉声道:“祖师爷见谅,但愿这出戏,还能唱下去。”
  话音落定,他便摘了画轴,压在香案上,紧接着闪电般伸出手去,在墙壁上一叩,推出一个暗藏的神龛来。
  里头无香无烛,只供了一幅男子的遗像。此人方届而立之年,一身军装,胸佩绶带,左手戴白手套,按剑而立。
  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隔着一层冷硬的玻璃,依旧给人以逼视之感。
  陆雪衾和这幅相片对视片刻,一言不发,只是躬身一拜。
  他身后众人齐齐折腰,深深一拜。
  一时间,但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分外凄寒。
  片刻之后,那中年人以左臂挟住雄鸡,上前一步,又摸出一个银酒杯,供在相片前。
  他手臂上肌肉贲凸,如同铁铸一般,肘下却探出一只无可奈何的鸡头来,鸡冠抖索,仿佛引颈待戮一般。
  梅洲君本是眼观鼻,鼻观心,悄悄立在陆雪衾身边,这时也忍不住偏过头,和这倒霉公鸡一瞬不瞬地对视起来。
  只见中年人一手擒住鸡颈,反手甩在案上,那公鸡两翅猛然一振,弹出两只直挺挺的脚爪,在香案上砰砰乱撞。中年人两指截住鸡头,右手抽出匕首,横在冠上,拇指往刀背上用力一推——喀嚓!
  只见寒光一闪,那片带血的鸡冠,已被刀锋刮起,甩到了酒杯之中。
  公鸡在这快刀下钝得厉害,这才后知后觉地抽搐一下,泣血啼鸣起来。
  中年人脸颊上硬邦邦的肌肉抽搐一下,伸手捧起那杯鸡冠血酒,在这异常惨烈的啼鸣声中,奉到陆雪衾手中。
  这一杯酒仿佛有千钧的分量,陆雪衾的手指竟然微微一颤。
  “家父遇刺至今,已有二十载,”他徐徐道,“二十年前,他尚且是当世豪杰,如今却已化作了冢中一鬼。”
  梅洲君心中一凛,飞快朝相片上扫了一眼,那人眉目之间,果然和陆雪衾有三分相似。
  二十年前......遇刺......陆......
  “诸位叔伯都是跟随家父征战多年的老人了,光绪二十八年,家父投身刺杀团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身在此列,这一段袍泽之情,重逾千金。只可惜,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北伐未竟,家父竟遇刺于宵小之手,是仇,更是耻!”
  中年人嘴唇蠕动,面上已然淌下了两行清泪。其余诸人,虽一言不发,但胸口剧烈起伏,脖颈上青筋条条爬起,仿佛炉中蓄火一般。
  “家父杀人,乃是为天下公,为推翻清室,为光复中华,为我同袍免受铁蹄挞伐之苦,宵小杀人,却是为一己之私,为他高官厚禄,平步青云!”陆雪衾一字一顿道,“二十年一弹指,有人已是泉下之鬼,有人却已翻作人上之人。诸位叔伯,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公子,我等不惜肝脑涂地,誓为督军报此血仇!”
  “肝脑涂地,报此血仇!”
  “杀我父亲的,一共有两人,那叛徒连泰舟,已青云直上,做了实业部长,常云超更是身居国民政府主席一职,身边护卫高手如云,要一举杀他二人,难于上青天,”陆雪衾徐徐道,“明日之行,十死无生,我陆某人无话可说,唯有以此血酒,敬诸位叔伯!”
  他端起银酒杯,一饮而尽,又掷杯于地。
  ——砰!
  那一片猩红的鸡冠,在地上暴跳,仿佛死而不僵。
  陆雪衾眉间那一道红印几乎能滴出血来。
  几乎在同一瞬间,十数口箱柜,齐齐洞开,扒开上头一层作为掩饰的鞭炮之后,余下的皆是枪弹。
  梅洲君微微变色,脑海中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在此刻彻底成形——闵江督军,陆云蓬!
  陆云蓬此人,早年精于刺杀,反清之时亲率刺杀团,屡立奇功,后又转入光复会中,致力北伐,不料壮年染疾,暴卒病榻之上,妻女紧随其后,不治身亡,也是当时一桩无头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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