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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是枪!
  黑洞洞的枪口,向龙川次郎睁开了独目。
  他为什么要藏起一把空枪?不,这把枪里真的没有子弹么?
  还是说,这一颗子弹已在膛中震鸣,等待诱敌深入的瞬间?
  林先生冷汗直流,那个可怕的念头霎时间照亮了一切蹊跷,令他失声叫道:“龙川先生!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一把拧灭了手电灯光,抢在枪响之上,令龙川次郎隐没在黑暗之中。
  但他听到了轻轻的笑声。
  梅洲君的双目自指缝间骤然游出,仿佛冷光乍出于匣。
  他眼窝之中猩红狼藉,分不清是胭脂还是血,抬眼时凤冠珠串兀自震荡,瞳孔中却凝着两丸酷烈的黑。
  世间戏帷频开阖,任他悲欢离合激荡也,这一出戏,既然开腔,便是不更不易不死不休!
  陆白珩倒下,他便是刺杀旦!
  “多谢......赏光!”
  砰!
  子弹脱膛而出,洞穿黑暗。
  龙川次郎蹲伏于地,瞳孔急遽扩散,尚未消逝的视力在子弹贯心而入的瞬间,捕捉到了胸前的一片荧光。
  一片漆黑中,这些细密的荧光亮得出奇,是子弹绝不会错辨的靶心。
  萤石粉!是什么时候......是......那个药包!
  药包里掺的萤石粉,在刚刚的手电光照中汲饱了光亮,湛然发亮。这点荧光稍纵即逝,但对子弹而言,已然足够。
  “我确实为你留了最后一颗子弹,”梅洲君道,“这一枪,是芳甸开的。”
  这是龙川次郎在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林先生听得枪声时,已知不妙,悄然自侧门爬回车厢中,只是才刚抓住方向盘,后车门便响起了轻轻的咔嗒声。
  怎么这么快?
  他背后寒毛直竖,一时不知道此人是如何强忍伤痛逼近车厢的,心思却不免活泛起来。
  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这样两只血葫芦也敢欺近他身边,未免太托大了些。这两人如今手无寸铁,要是不管不顾,以车轮冲碾过去......
  对方只说了一句话,便将他定住了。
  “你猜我手里拿着的,是谁的枪?”
  林先生口中发苦,不由干笑了一声,只听后座传来一声巨响,那两道浴血的人影几乎是坍塌在了车座上,半晌没有动静。
  “开车,进城。”
  进城?
  林先生心中一动,当即捕捉到了什么。城里可都是罗大帅的人,以他和龙川先生的交情......不对,这些阴私,对方岂能不知?难不成......
  他透过后视镜,飞快瞥了一眼,只见那“新娘子”正低着头,用力按住杀手的后背。
  凤冠上的莹莹珠串,经血雨浸透,摇曳二人之间,已如滴血珊瑚。血气盈睫,生死朦胧,几乎到了见面不识的地步。杀手瞳孔扩散,却透出异样的光彩。
  “镜子......镜子......梅洲君,镜子......”
  镜子?
  梅洲君手指收紧,死死按住他后背伤口,低下头去听。
  “那日......”杀手轻声道,“我在锈铁之中......照见......己心。”
  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已如梦呓一般。
  林先生心中恍然,是了,那中枪的杀手伤势太重,如今乡间缺医少药,唯有冒险进城才能保住一条性命。
  这两人......绝不能留。要怪也只能怪他赌输了命,偏向虎狼窝中盗灵药!
  四轮疾驰中,城门已然在望。
  碉楼之上,高高悬吊了一盏裹着红绸布的灯笼,风沙扑朔,那灯光也透出一股莽莽的猩红。
  城楼下有不少佩枪的士兵在走动,手电灯光来回扫荡,将地面劈斫出一道道雪亮的长沟,这一盏红绸灯笼就更透出古画般的妖异了。
  又是红色,这个夜晚似乎浸饱了鲜血!
  林先生鼻翼翕张,就在急刹车时,猛然捕捉到了一点异样。
  怎么都是生面孔?
  罗大帅的兵,三个钟头换一次防,过去他总在这个时候进城,靠一条巧舌,也将来来往往的面孔认熟了,可是今夜......
  林先生眼珠一转,在幢幢人影之中,忽而捕捉到了一道披着长衣的男子身形。
  此人凝立不动,仿佛斜插于地的一把钢刀。此时笼在摇曳的红灯笼下,煞气分毫不减,竟似阎罗迎亲。
  所有手电筒,在他颔首之时,齐齐压低了一寸。
  就在看到他的瞬间,后座的年轻人像是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挣扎不死的热气,松开了扣住扳机的手指,栽倒在嫁衣逶迤之中。


第133章
  热……喉管之中好似火烧……钻透骨髓的剧痛……好渴……水……
  刀伤引发的高热缠绵入骨,足以蒸干每一丝体力。梅洲君连着做了几个噩梦,被一片涨潮般的血色逼得透不过气来,正要去扯松领口,手腕上就是一紧。
  丁零......丁零当啷!
  什么声音?
  他脑中混沌,慢了一拍才睁开眼睛,却被金属刺目的反光逼得转侧过半边脸,在臂弯的阴影中急促地喘息起来。
  这种冷硬的束缚感......是铁链!难怪他在睡梦中总觉得腕骨酸痛,手腕已被磨破了,两缕血线蜿蜒到了手肘上。
  难道还是落进了日本人手里?不对,他在昏死之前,分明就看到了……哪怕并非惯用的脸孔,但在血灯摇曳下,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不会有错。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陆白珩呢?
  梅洲君头痛欲裂,思绪并不如以往清明。挣扎之余,有什么东西凉飕飕地淌进了颈窝里,他下意识别过头,拿齿关衔住那一点儿清凉拼命汲取,却尝出了一股腥咸的胭脂味。
  是凤钗上的明珠,斜堕进发里,在嫁衣缎面上乱颤。
  梅洲君咳呛一声,咬着珠串发怔,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另一道呼吸声终于浮出了水面。
  有人!他在旁边看了多久?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样的气息控制能力......
  没等他理清思绪,五根铁铸般的手指已然笼住他的面孔,用力往回一拨。那种带有钳制意味的摸索顺势铺展开来,从眉峰直到颈窝,梅洲君身上发热,脸孔上却笼罩着无形的寒气,仿佛钢刀发硎。
  到了这地步,梅洲君再认不出对方是谁,也就白费了这几年的姘头情谊了。
  “陆......唔!”
  对方的虎口猛然往下一抹,扼住了他的齿关!与此同时,一条红缎带缠过了他的双眼,在脑后收紧了,灯光被隔绝在外,仅有深红的余晖闷在眼眶里。
  梅洲君眼睑突突直跳,残留在视网膜中的创痛还没消散,泪流不止的同时,他本能地嗅到了缎带上萦绕的血腥气。
  跟这杀胚沾边的,即便是柔丝软缎,也要开锋见血!
  陆雪衾虽一言不发,但举止间的粗暴却是无可掩饰的。黑沉沉的目光横盖在他面孔上,一寸寸梳刮过去,那种无声的审视刺得他脊背发寒,心中本能地涌上一阵威胁感,哪里还记得这是久别重逢?
  来者不善!
  “右肩,一处钩伤,一处刀伤。使钩者擅自行事,已到赤雉处领罚,血缎在你眼上,你可自行处置。”
  梅洲君短促地笑了一声:“赏罚分明啊,陆大公子,你这样押着我......我还道是黄泉地府归来,要拉我作陪。”
  陆雪衾道:“你是盼我生,还是盼我死?”
  “我自然是高兴的,”梅洲君坦然道,“但凡你知会我一声,而不是凭着一纸贴子来掳我的人。他们在哪儿?”
  他面上虽然带笑,心中那股经年积郁的怒火却无声地反扑过来,先前种种异兆已然缀连成线,明晃晃地迫在眼前。
  那一张想方设法引他们进城的帖子,集市间乍然露面的陆氏嫡系,因军阀混战而封锁的当康道,以及悄然易帜的城门守军。陆氏死士的手究竟是什么时候伸进晋北的?
  恐怕就在他们落脚晋北的同时,陆雪衾的目光已经阴沉沉地笼罩在了他们身上,只等他进城的那一步!
  他们为什么会来晋北?以当日形势之凶险,陆雪衾又如何脱身?拿定这一个小县城,在宋道海眼皮底下生事,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梅洲君心思起伏不定,眼睑亦是震颤不休,也正是在这时候,一道平稳的吐息凑近了他的耳畔,霎时间激起了一阵细细的战栗。
  “梅洲君,”陆雪衾并没有回答,而是以一种非常古怪的,近乎压抑的语调又叫了他一声,“梅洲君,四月十一那天夜里,你上了谁的车?”
  四月十一?
  他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梅洲君一怔,心道这旧帐未免也翻得太远,脑中却猛然掠过一道灵光。四月十一,是火车站刺杀的当日,那一夜......梅氏举家赴晋北,连暮声赶往养鹤小筑扶灵!
  那夜透过车窗而来的杏花精魄一般,拂在他脸孔上,天涯霜雪未霁,那寒气仍冷冷地在胸臆间回荡,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下去。
  只是这一幕又如何为陆雪衾所知?
  他二人之间,隔了父辈的血仇,已是势同水火,梅洲君如何说得出口?心念电转间,陆雪衾已然冷冷道:“我的人折返去梅家找你,你上的是谁的车?还不开口?”
  好歹做了几年姘头,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陆雪衾发怒的前兆,其中更掺有一丝隐晦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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