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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 (funny2333)


  “我放你回来,不是让你来当大少爷的,而是让你来当——”陆雪衾缓缓道,“我一个人的婊子。”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16章
  梅洲君醒来的时候,浑身疼得要命。以至于他看着眼前熟悉的陈设,还有一瞬间的恍惚。
  陆雪衾这牲口肯把他弄回家,就已是仁至义尽了,压根就没想到要给他换衣服,只在外头另裹了件大衣。这会儿解开来一看,西装马甲还勒在小腹上,缎面上都是大片大片宝相花团似的浊液,因此那股子腥气压根无从掩饰。
  梅洲君的洁癖又犯了,抓着床头柜干呕了一会儿,一手扯开背心,泄愤似的往地上一掷。这还不够,连被沾湿的褥子都推到地上了,这才觉得浑身清净了些。
  “寿芝!现在几点钟了?”
  这一开口,嗓子眼里活像是含了碎玻璃,嘶哑得连他自个儿都吓了一跳。
  他贴身服侍的小厮跟他一个德行,昼伏夜出惯了,半晌才趿拉着鞋过来,隔着门道:“日上三竿了,大少爷,您这就醒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还能赖床不醒么?”梅洲君清了清嗓子,皱眉道,“茶呢?”
  “就在桌上,还拿火炉烫着呢。还烧了热水,知道您要沐浴更衣,小的都备好了。”寿芝道,又一个哈欠把瞌睡虫打尽了,这才精神抖擞起来,“大少爷,还好您昨夜没出去跳舞,老爷正烦心着呢。法租界那儿出了大事,听说巡捕把整个凡尔登花园都围起来了,还拿着名单挨个儿找人呢。二小姐为这事都病了,大半夜发的烧,鸡飞狗跳地闹腾,这可真是......”
  “芳甸生病了?”梅洲君道,“我想她也该吓着了,医生来看过没有?”
  “三更半夜的,哪好让洋医生登堂入室,老爷说用土方子压一压,团着被子发一阵汗就缓过去了。”
  “行,热水留下,你下去吧。”
  梅洲君最清楚他爹那个德行,因而洗漱之后,就派人去附近的诊所请大夫。
  芳甸那头还烧得直说胡话,几缕细刘海都被汗沾湿了,银钩子似的挽着一张通红的小脸。四姨太抓着她的手,在床头求佛拜菩萨,眼泪掉得比自家害病的姑娘还凶,他隔窗看了几眼,就知道不便进去,就只是嘱咐了佣人几句看护的事宜。
  “大少爷,您可放一万个心吧。”四姨太身边的老嬷子姓袁,常被叫做袁妈的,这会儿把两只手往老棉布围裙上一擦,陪着笑道,“二小姐小时候连尿布都是我一手换的,还喝过老婆子我几口奶,这都是涓涓滴滴的情分,我能不着紧她?再说了,我们这些做久了的老人,都是顶细心的,大少爷,你们男子有正经事,不必来操心这档子事。”
  梅洲君不冷不热道:“细心?倒也不见得有你方才嗑瓜子那么细心。”
  他今个儿心情奇差,张嘴时格外不容情,眼光往袁妈围裙兜里一扫,湛湛如水银,也不见得如何锐利,袁妈偏就手一抖,兜里跟米袋漏米似的,窸窸窣窣淌出两注五香葵花籽来,绕着她的布鞋积了两洼。
  梅洲君把头点了一点,道:“涓涓滴滴,原来是这么个说法。”
  袁妈一张老脸臊得通红,捡也不是,丢也不是,只能拼命夹紧了两条胳膊,好不让瓜子漏空了。她老婆子嘴刁,总想犟上几句,那不大服气的眼光刚落在梅洲君面上,就忍不住大打折扣,以至于什么挑剔的念头都生不起来了。
  正这时,她只听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兼有丁零当啷的首饰声,异常繁复,像是贴地滚来了一面缀着金玉的小鼓,紧接着,口袋里就是一沉,一只小手毫不客气地扎进去,奋力剜了一圈,直到握了满满一拳头的瓜子,这才舍得抽出来。
  袁妈被扯得一晃,险些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心慌意乱,也顾不得摔跤,忙张着两只手臂母鸡护雏似的把这小孩儿一揽:“三少爷,可当心莫要摔着了,嬷嬷这里有的是瓜子,啊,慢慢吃。”
  这小孩儿于是老实不客气,把手里的瓜子一丢,揪着她的围裙兜叫道:“我要吃盐津梅子!”
  这小孩儿是三姨太所出,过了年刚满八岁,光看相貌颇得老爷真传,腮颌饱满,两颊红圆,无处不堆脂腻肥,好在肤色雪白,勉强称得上一颗揭了壳的龙眼。
  梅家这一代香火飘零,梅老爷前后五六个儿子,或溺死或痨死,大多没能长成,好端端一棵参天大树,被世间种种不幸剪刈得枝叶稀疏。梅洲君不肖其父,三姨太又一门心思吃斋拜佛,梅老爷满腹的指盼混合着难得的溺爱,都流到小儿子那身一脉相传的膘肉里去了。
  连名字都起得格外金贵些——梅玉盐。
  小孩儿惯会看人下菜碟,在佣人面前难免骄纵些,才几句话工夫,已经嘟着嘴,脸上有发怒之色了。
  “嬷嬷回房里去给三少爷拿。”
  “你把裙子解下来,我自己翻。”
  “嗳呀,那可什么都没有,再说了,这围裙是女人家的东西,小少爷可不要碰。”
  梅玉盐道:“什么围裙?都是我的东西,你藏什么?拿过来!”
  这梅家的少爷,却是个顶个的难伺候。
  袁妈暗中咋舌,也不敢触这混世魔王的霉头,赶紧去解围裙,只是刚这么一翻,就漏出铜板大小的两块油渍来。
  “脏死了!”梅玉盐捡了几颗瓜子丢她脸上,嫌恶道,“算了,我不要你的东西了,我要……”
  他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就落到了梅洲君身上。
  梅大少难得作旧式打扮,穿了身烟青色的杭罗长衫,外罩一袭黑缎氅衣,长身玉立,却比闺阁小姐裹得还严实,连手指尖都不舍得露出来。
  这料子已经极尽柔滑之能事了,他却依旧被浑身上下难以启齿的隐痛喂了一肚子火气,因此任由梅玉盐瞪大了眼睛,他自岿然不动。
  梅玉盐偏要来触他霉头:“大哥,我要你身上的衣裳!”
  梅洲君唇边终于露出个笑影。
  “你可要想好了,”他慢吞吞道,“大哥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梅玉盐拣了个良辰吉日托生在梅家,刚满周岁,梅洲君就远渡重洋留学去了,是以没见着过他大哥最飞扬跋扈的时候,也没吃过这混世魔王的苦头。
  要知道梅洲君当年可谓事事掐尖,比他稍大一点儿的时候,就日日奔着回力球场和弹子房去,一群纨绔前呼后拥捧着他,譬如鲜花着锦,人人为之侧目。到了赛马场上,要有谁家的马不长眼敢同他比肩,不消他开口,立刻就有人跳出来赏个一马鞭。
  等到了梅玉盐身上,就只剩下了撒泼,撒泼,和撒泼。
  他那点儿小家子气的骄横,充其量是没经过霜打的柿子,水分十足,且不知天高地厚。
  这会儿梅玉盐定睛一看,他大哥还佩了枚掐丝梅花纹胸针,亮闪闪的,他最眼馋这个,二话不说就捉定梅洲君的氅衣,一头往里扎。
  这才刚闻着他大哥长衫上清淡的药香,就有几根手指头揪住他脖子上的三层软肉,拧发条似的一转,他只来得及尖叫一声,人就离了地,如投缳自尽的贞女一般,两脚当空乱蹬。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这个臭虫敢掐我?嘶......疼死我了!”
  梅洲君把他过秤似的掂了一掂:“分量倒是不轻,不是闹着要穿衣裳么?大哥给你量量个子,来,到哪儿了?”
  “我告诉爸爸去!”梅玉盐大哭道,“快把我放下来!”
  “呀,原来才到腰啊。”梅洲君把他往地上一拨,循循善诱道,“三弟,你这个头大有可为,千万别浪费了,再多吃几把瓜子,剜两块猪油膏,过年还能替祖宗省了供奉,三牲里就差你这一味儿了。”
  梅洲君这么难得的怜悯,却跟得饶人处且饶人半点也不沾边,梅玉盐踉跄着立定,脸孔通红,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气来。
  “你敢骂我?”
  他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也顾不得刚吃的苦头了,一头就往梅洲君身上撞过去。小孩子打架,无非是抓挠咬那几下,只是还没挨着他大哥的身,就被一支红木嵌银的文明杖戳到了塌鼻梁上,硬生生刹住了。
  梅洲君嘉许道:“听得懂人话,没白读书。”
  梅玉盐被他噎得面红耳赤,满肚子从佣人地方学来的刻薄话跟烧开了的粥似的,都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这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道:“姓梅的,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这话收效甚微。
  梅洲君他生母早就仙去了,就连几房姨太太都没见过这位当家主母几回,现今就留了几张相片下来。
  梅洲君只拿一双春水渌波似的眼睛,静静凝视他片刻,突然道:“袁妈,带三少爷回房去,找贺先生来看着他,把功课做了。”
  “我不做!你管我,我功课早做完了。”
  “那就把梅字抄上五百遍,”梅洲君转而朝袁妈嘱咐道,“省得他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
  梅玉盐还要闹,却见他大哥朝他侧过头来,从睫毛底下斜了他一眼,就这么明晃晃的,开镜匣似的一下,他鸡皮疙瘩窜了满背,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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