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继续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如潭水般静默温润。
贾赦不敢再有动作,只乖乖的等在一边,看着自家儿子喝完了茶,放下了茶杯。
“我都知晓了,老爷不必着急,如今圣上发话了,老太太也不敢多说什么。”随即站起身子走了一圈,方才道:“老太太此次让老爷过去,不外乎两件事。这其一,老太太偏爱二叔,必定不舍得让二叔搬出府去,你可如了他的意,这偌大的府上,倒是还能容得下这几个人。其二,若老太太心里不甘,偏偏不让出当家的位置,她必定会让老爷去请旨,道明这雀占鸠巢乃是老爷自己的意思。”
贾赦一听,心惊,“这老太太再偏心,也不能让我顶了这个罪吧。”
贾琏轻蔑的笑道:“儿子也只是猜测,只不过,老太太未必不会如此做。”
“这……”贾赦想到这些年老太太对二房的偏宠,心里也不敢保证了。说不准真的就让自己背了这个黑锅,若是圣人发怒,不说这爵位保不保得住,便是这小命也悬着了。抬眼看着眼前神色淡然的贾琏,便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道:“琏儿,这可如何是好,为父该如何应对?”
贾琏摇了摇头,“老爷何必想着应对。须知老爷才是这府上的袭爵之人。老爷可以将老太太供起来,但是这内宅外院,也需得当得起这个家才行。”
贾赦额上急出了细汗,拿着帕子擦了擦,“那……为父到底要如何做?”
“他们的去留,全凭你定!”
荣寿堂中,贾母一身灰色的刺绣常服躺在床上,头上包着同色的汗巾子,脸色苍白的摸着眼泪。“不孝子啊,这般的不孝顺,竟然将府上的事情外道,不孝子!”
周围的丫鬟婆子们跟着一道劝着。
王夫人抹着眼泪,劝道:“老太太,合该媳妇和老爷命苦,终不能奉养您了。日后若是出了府,只盼着大伯那边能好生赡养。”
“他敢!”贾母怒喝道。又对着一旁的婆子吩咐道:“赶紧着去将老大家的叫过来!”
“是。”一个碎花衣服的老嫫嫫忙拔腿跑了出去。
刚跑到外室,便见到厚重的门帘被挑起,贾赦已经从外间走了进来。
老嫫嫫忙道:“大老爷,老太太等着呢。”
“知道了。”贾赦定了定心神,想着里间坐着的是这么多年来压在自己头上的一座大山,今儿个便要公然的将这座大山给挪开了,心里又是快意,又是忐忑。
心里便纠结,人已经行至内室。
“你还敢来,不孝子。”贾母喝道。面上早已没了平日对孙子孙女们的慈爱之色。
贾赦打了袖子请了安,笑道:“母亲唤儿子来,也不知道是何事?”
贾母狠狠的吸了口,终于顺过气来,在婆子们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靠在厚厚的靠枕上。厉色道:“圣上何故突然来了这个圣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动作。我虽然老眼昏花了,好歹心还没瞎。”
贾赦心里一震。暗暗吸了口气,勉强笑道:“母亲只怕是误会什么了,儿子可是一个字都没有说过的。”这何须自己去说,明眼人只要有眼睛都能看到了。
贾母听贾赦还在否定,心里气结,几番顺气,才忍了下来,“好,你不承认,我也奈何不了你。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打算的。”
贾赦心内嗤笑,还真被琏儿给说中了,早该想到对这偏心的母亲不该有任何的期盼的。想到贾琏之前的吩咐,贾赦上前一步,躬身道:“如今圣人下了旨意,儿子也无法抗旨,但是让二弟一家搬出去,恐母亲身边便冷清了,儿子想昔年老太爷静养的梨香院如今还空着。那院子虽不如荣禧堂富丽,却胜在清雅,倒是符合二弟的习性。正好那院子临街另外开了门,日后倒也方便,也能免了些闲言碎语。”
“逆子!”一声怒喝传来,震的贾赦一惊,下意识的便往旁边踉跄了一下。
贾母满脸怒火的指着贾赦,气急道:“你便是这么对你的兄弟的?那梨香院那样的地方,哪里是他们一家子能住的?!”
旁边的王夫人忙去给贾母拍着后背顺着气。“老祖宗,合该是儿媳和老爷命苦,您莫要为了我们伤了身子。”
“咳咳咳……”贾母一阵咳嗽,拍着王夫人的手,“你莫要劝我,珠哥儿才刚去,我哪里能让你们受这个委屈。”
贾赦闻言,心里也气急,老太太当真这般的偏心。“老太太,那梨香院乃是老太爷当年住的,老太爷住得,二弟便住不得了?”
贾母一时噎住了,倒是不知如何对应。随即缓了缓气,方才道:“罢了,他们这一家子住的好好的,若是搬家,又是一番折腾。莫不如便上了折子,便说是你自个喜欢西屋那边亲近。”
“老太太!”贾赦的声音显得很是激动起来。
贾母冷笑道:“怎么,你还想把老身这话说给外人听,让圣人再下旨要了老身这条老命?”
贾赦看着自家母亲那张冷淡的面孔,突然很想问问,到底自己是哪点不如二弟,才让她偏心至此。本就瘦削的身子也显得佝偻起来。
想起之前临走前自家儿子交代的话,“若老太太执意如此,老爷只要以四个字还之即可。”贾赦终于鼓了鼓气,躬身道:“老太太,您不担心儿子的这条命,儿子还要顾着这荣国府上上下下几百条的性命呢,这欺君之罪,儿子当不起。”
“你……”贾母和王夫人俱是一脸惊色。
贾赦走出荣寿堂的时候,听着里间贾母和王夫人的哭声,冷冷的笑了起来。琏儿说的没错,老太太哪里不明白这欺君之罪,她只是想着任何时候,都有自己这个抵罪的走在前头呢。
☆、第十章
西屋的书房中,一室宁静。
贾琏一身月牙色的竹枝纹路锦袍,静静的靠在软榻上,手中的书半开着,发黄的纸张衬得手指越发的修长白皙。眼睛微微闭着,浓密的睫毛投在眼下,形成月牙形的一圈阴影。
宅斗乃是妇人之为。
贾琏从未想过花费太多的心思在这与妇人争这尺寸之地。
助贾赦夺得家主之为,也是为了日后的仕途之路更加顺利。前世出身于王府宗室,自然更加了解若要出仕,家族的支持最为重要。如今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笼罩于朝廷之上,若是没有足够的助力,想要在这朝廷上争得一席之位,着实不易。
世家、皇权……
“砰。”门被推开。打散了这一室清净。
贾琏俊眉轻蹙。慢慢睁开清明的眼睛,便看到贾赦随手关上门,一脸喜色。
“琏儿,你果真是料事如神啊,幸亏今日作了准备,要不然为父还真要着了道,白白的吃个大亏。”贾赦此时喜形于色,连眼神都透着得意。
贾琏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子撸了撸袖口,笑道:“我已知晓。”
贾琏虽未亲眼见到贾赦与贾母只见的‘斗争’,却未曾担忧此事。若是已经准备了这般好的天时地利,那贾赦还做不得主,也是扶不起的阿斗,早早弃了倒好。
贾赦端起桌上的茶水,猛灌了一口,方才舒了一口气,一张老脸笑的如菊花盛开一般,“哈哈哈,为父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从未像今日这般扬眉吐气,你不知道老太太今日的摸样,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老人家无话可说的摸样。哈哈哈。”
贾琏抬起眼睑,缓步走至书桌前,执笔描绘着刚刚完成了一半的水墨画。
“额……”贾赦见贾琏未曾理会自己,心里自觉无趣。
“老爷下一步打算如何?”贾琏轻声问道,手下却未停。
贾赦微微愣神,“这眼下不就是夺得家主之位了吗?”
“老爷不要忘了,二婶的兄长王子腾如今可是手握京军,便是今上也要顾忌几分,若是此人发难,老爷就算得到这家主之位,日后也难以立足。”声音温润,却偏偏说出让人寒彻心底的话,生生的将贾赦心里的欢喜给彻底的浇灭。
王子腾?贾赦心里一惊,怎么把这厮给忘了?!老太太这么重视二房,这其中不无这厮的影响了。
“可……他那内侄女日后也是咱们这一房的人,他未必会帮着二房吧……”
贾琏闻言,眼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光,随即又淹没在一汪静默的潭水中。手中的笔一顿,抬起眼睑露出一双清澈的眸子,“只怕老爷自己也不确定吧。”
贾赦心里又开始不定起来,这亲手足的妹子和未成定局的女婿比起来,孰轻孰重,自是不必多言了。想到这里,贾赦不惊心里发寒,这如何走一步,下一步便更加难了。
看着案前云淡风轻的贾琏,贾赦心里瞬间便找到了着落,大步行至案前,双手撑在桌上,眼神急切的问道:“琏儿,为父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贾琏未言,只是手下一笔大大的一挥,一只猛虎立于上一块巨石之上,有虎啸四方之威仪。
“与虎谋皮,未为不可。”声音清冷,顷刻便散尽。
自那日贾赦难得的在贾母面前硬气了一回,贾母也意识到这个从未放在心上的儿子也会脱离自己的掌控。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太太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漩涡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对于贾赦的脾性,贾母自认为自己是最了解的,性子欺软怕硬,又惯会想些歪门邪道的小把戏,上不得台面,可是那日他和自己说话有理有据,处处占了上峰,这如何也不像那扶不起的烂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