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昱雪穿着围裙急着出来开门,门刚露了个缝,便听见邻居说的“小三如何如何”,再看门口站着的气势十足、俨然一副讨伐姿态的汪曼淑,她脸色立刻发起白来,手抖得必须要互相紧紧握住,才不至于被人侧目。邻居停止了说话,明明知道陈昱雪就站在那里,也完全当她是空气,只再跟汪曼淑寒暄了几句,便回去了自己房间,一个眼神都没给陈昱雪。汪曼淑转过头,微微俯视陈昱雪,她侧头笑了下,而后一把将门推开,不顾因此而踉跄的陈昱雪,喊着杜辉山的名字踩进了家中。
杜逍上前扶了一把陈昱雪,但是被对方用力推开了,他没料到,重心不稳而使得背脊撞上木门,将门给撞得关上。他没说话,默默换了鞋,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把汪曼淑给拉回来。
“你顾你自己,别插手。”
汪曼淑甩开了杜逍,信封包“啪”的一声响拍在餐桌上,她一手叉腰环视着房子,同时继续喊着杜辉山的名字。
“谁啊?”
杜辉山皱眉从卧室中走出来,在看见大变样的汪曼淑时愣了愣,跟杜逍之前的反应一样,有一瞬间不敢确定眼前的人是谁。好一会儿,他才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给小小的钱呢?”
“妈……”
“你一边儿去。”
汪曼淑指着又想要过来拉她的杜逍,再次拍了餐桌一掌,催促杜辉山快些回答问题。杜辉山听到此,脸色明显变了变,他看了眼还站在门边的陈昱雪,清清嗓子道:
“这么久没回来了,先坐下再说吧,我给你倒杯水……”
“水我自己会倒!这里是我家!房产证上有我名字!轮不到你把我当客!”
汪曼淑这一嗓子吼得响亮,有一半的目的约莫是喊给陈昱雪听的,后者微微抖了下,抱着一只手臂全身缩了起来,慢慢走去沙发边跌坐下去。
“说话啊杜辉山,你哑巴了?好,我再问你一遍,我给小小的钱呢!我让你交给他的,我的钱呢?!”
汪曼淑一把掀掉了宽檐帽,蹬蹬蹬走去攫住杜辉山的衣领,杜辉山差点站不稳,眼看着要摔倒在地。杜辉山毕竟是个要面子的人,终于反抗起来,他抓住汪曼淑的手,硬是把自己的衣领扯了出来,大声吼道:
“汪曼淑你别疯!”
“杜辉山你是不是个男人!连我给儿子的钱都要吞!我看疯的是你!你就是个畜生!”
汪曼淑毫不罢休,骂骂咧咧地要再次伸手去抓杜辉山的衣领。刚还在那边貌似虚弱无比的陈昱雪忽然尖叫着跑来,想要帮杜辉山挡开汪曼淑,奈何她身高力气都不够,没挣扎几下,便在混乱中不知被谁给掀倒在地。
“阿雪!”
杜辉山赶忙揽住陈昱雪,先检查了一遍她身上是否带伤,而后引着她重新坐回沙发,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曼淑,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冷静一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开开心心的事,何必在小小面前这样闹呢。钱我会还给小小的,我专门开了一个账户,一直在往里面存钱,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独吞。
“当初……当初我是没有办法,我原本想等小小毕业了,再把钱给他,毕竟他那时候还是个学生,不知道钱来之不易,再者这么大一笔钱他拿在手上也不安全。但在那之前,谁也想不到,阿雪在生安安的时候出了事,羊水栓塞,差点没救过来。手术费也好,后期的康复费用也好,笔笔都是大钱,我为了照顾他们娘俩,不得不一直请假,工作也因此出了问题……”
闻言,陈昱雪挂满泪水的脸缓缓转向杜辉山,惊讶地看着他,显然就这事来说,她也是第一次知道。
“你当时精神不太好,我怕说了,你会消极,会说不要治了,所以才一直瞒着你。”杜辉山擦去陈昱雪脸颊上的泪,继续道,“老天爷真的是不眷顾他们娘俩,这边阿雪的情况刚稳定下来,那边安安突然停止了呼吸,即使是暂且抢救过来了,后续也一直需要吃昂贵的药来维持。不过安安还算争气,现在已经是个很健康的孩子了,不用再当个药罐子了,就是阿雪落下了些病根,没法出去工作,现在也是我一人在养家……”
“所以呢,这些与我有关系吗?我不想听你有多难,你难,是你的事,你凭你自己本事赚钱去。而那钱,是我的,我给我儿子小小的,你没有资格擅自拿走,你问过我吗,你问过小小吗,不问自取便是偷!还有你!”汪曼淑转向陈昱雪,反手指着原本是杜逍的房间,如今已面目全非的次卧道,“你给我记住了,这个家没有你的份,我的份将来是要给小小的,这里我儿子才是主人,你就是个客人,谁允许你动主人的房间的!”
“曼淑你别太过分了!”
杜辉山一把护住陈昱雪,挡住了汪曼淑的视线。
“我过分?过分的从头到尾都是你们!”
又一轮争执爆发,吵得杜逍头疼不已,他的几次制止,都无一例外不起作用。好巧不巧,安安在这时候回来了,她开门时还在哼歌,蹦蹦跳跳的,待她看清屋内的状况,整个人一下愣在了原地。杜逍看着她缓缓抬头,对上自己的眼睛,表情渐渐变得狰狞愤怒,而后迅速踢掉鞋子,大叫着冲过去推搡汪曼淑。
“够了……”
杜逍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头痛,耳朵也痛,心底深处不愿碰触的盒子趁机悄悄掀开一条窄细的缝,积聚已久的压抑从中争先恐后地钻出。他一步步走向餐桌,两手把住桌边,像是拽住遮罩在层层假象上的雾纱,他的自我欺骗,也该是时候结束了。
桌面向上翻起,如掀起的纱幔,去除了那一层模糊,露出其后溃烂不堪的清晰现实。腥臭味与铁锈味齐扬,他亲手拔出深深埋入筋脉的腐烂脐带,巨响随之炸起,是结束,也是开始的号角。
这场恼人的争吵终于停了下来,四人转头看向杜逍,仿佛他才是那个怪物。
“够了,别吵了,钱我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会要,到此为止吧。”
“小小,我说了,这事跟你要不要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那最好,我自己能挣钱,不需要你的施舍。”
“你怎么能说那是施舍……”
“难道不是吗,你不就是拿钱来买你抛弃我的这些年?其实我这人很好解决的,没那么麻烦,你要是愿意来看看我,哪怕一年只来一次,都好过扔给我一张卡。”
“……”
“今天大家能敞开了说挺好的,那我也发表发表我的意见吧,婚姻确实是你俩的事,你们结婚离婚都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但我想我在情理上、义理上,都应该算是你俩组建的家庭中的一份子吧,你们离了,要各自飞了,我应该是有权知道的吧。几个字的事,有那么难开口吗?”
“……这点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但我和你爸离婚的时候你才高二,我们怕影响你学习,商量过后,才决定先不说的。后来……后来你要报那么远的大学,我们又不好阻止你,我们想着,这是你从小到大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而且一去就要去好久,我们怕在你走之前告诉你,你会接受不了,没法去读书了,而且就算你勉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也照顾不到,出点事可怎么办,于是就打算还是让你自己发现的为好……”
“这就很有意思了,我活生生一个人站在这里,你们却更倾向于保护你们想象中的我,你觉得我接受不了,是问过我了吗?你觉得会影响我学习,也是问过我了吗?说来说去,我是听明白了,你们不过是没有担当罢了,因为害怕我的质问,害怕应付我可能因此产生的负面情绪,所以能逃则逃了,把所有伤害加倍转嫁给我,你们就能逍遥快活,没有负担地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小小,你怎么能这么说爸爸妈妈!”
“爸,你也一样,你只不过是没有能像妈一样远离,只好逼着自己演父慈子孝的剧目罢了。我求求你以后别再逼着我回来这个家了,我已经不想用我的不开心来配合你的演出了。你看,每次我一回来,陈阿姨不开心,安安也不开心,你为了做好我和她们之间的中间调解人角色,也不开心,何必呢?”
“小小……”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仍会承担你们的养老问题,不会找借口逃避的,但我就一个请求,别再打着为我好的名义绑架我了,放过彼此吧。”
杜逍不等谁再回应,将叫他的呼喊声远远甩在身后,他在夜晚昏暗的道路上飞奔,夏末依然闷热,气压低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只跑了没一会儿,汗液便浸透全身,肺中呼出的热气盘旋在气道口,让他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可他反而在窒息中感到了舒畅,身体上的不舒适很大程序减轻了他心中的郁结,他一路走走跑跑,在稀薄的氧气中,寻找着那一点心理的平衡。
“呃!”
“对不起。”
单元楼门口的路灯坏了好些天,再加上杜逍只顾闷头快跑,几乎没怎么看路,不期然撞上了一个黑色的背影。他连连道歉,慢慢退进十几米外的路灯光中,渐渐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