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说实话当然是没找到了,但手上至少是有个赚钱的活在,杜逍捡了点婉转的话回道,“打算做一段时间的自由职业,调整好了再去上班。”
“这确实也是个选择,你就好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看他们,”同事朝前方走得最快的几人抬了抬下巴,叹了口气道,“上有老下有小,年级也不小了,为了不断收入,哪管什么薪资多少,有人要就去上班了,本来心里就郁闷,每天回到家还得被家里人问钱什么时候能讨回来,戾气重得很呢。”
“那你呢?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嘿嘿,我跟你一样,不打算将就,现在嘛……啃一段时间的老呗。”
“哈哈。”杜逍配合地笑笑,他已经能看到鸣水楼的牌子了,却不见有任何一个业主或施工队,他奇怪道,“这回连业主和施工队也不来了?”
“你没看群吧,上个月建设单位法拍了一些资产,退回去了一部分的房款,比起我们这后路铺足、一毛不拔的施工单位老板,他们当然是哪儿有钱去哪儿咯。”
“仲裁那边呢,也没动静?”
“怎么说呢……据我了解,要全部结束,起码得一年,而且说实话,不乐观。仲裁组说了,老板资料做得很足,其实早就在准备坑我们了,搞不好真能全身而退,而我们最终很大可能半毛钱都拿不到。这消息一出,群里一下炸了锅,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讨薪。”
说话间,十几人已经从靠山一面的破败木门进入,穿过青苔满布的石板路,翻越年代久远的矮墙,沿着发霉的旋转木楼梯,上到一段敞亮的中式木结构走廊中。走廊下方是宽阔的中庭,中间一口四方井,四角四头镶金石雕瑞兽,镶金部分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金钱味光芒。正对着大门的方向,立着一块巨大的红木雕屏风,屏风前黄梨木桌上,青花瓷盆中,摆着一件双龙戏珠唐三彩,作为那一粒“珠子”的风水球,在水流的映衬下,活像是个永动机。整个鸣水楼会所的装修复古又奢华,与他们过来的那一路景色,完全不似处于同一个时空里。
“……我们刚才进来的路线,合法吗?”
杜逍发现了问题,穿梭来去的服务员在看到他们这大部队时,显然也发现了问题。一位胸前戴着“经理”牌子的人向他们走了过来,神色警惕道:
“您好,你们预定的是哪个包间?我领你们过去。”
“华山阁在那儿?”
经理没说话,哪个包间里有什么人他一清二楚,他看了一圈眼前这些人的表情,直觉不妙,伸手要去够胸前的对讲话筒。正当此时,队伍中段位置边上的移门被人开启,门内竹帘上“华山阁”三字随着出门人的碰撞,呈波浪形荡漾。老板走在最前,完全没发现危险即将降临,还笑着给里头的人引路,待队伍带头人一声大喝,老板才反应过来,瞳孔一下缩小,慢慢转过了身。十几个人全数朝着他围了过去,让他无路可逃,另一边还有两人一左一右站在经理边上,阻止经理呼叫保安。
“你们干什么,这是法治社会。”
“你还知道这是法治社会!欠钱还钱,这么明白的道理都不懂吗!”
“我没有欠你们钱,说了多少遍了,早付给你们了。”
“那根本不够半年的工资!”
“哎呀,你们基本工资就那些,平时吵着嚷着不想多交个税的不就是你们?我依了你们,公司只发基本工资,其余都算提成,从个人账户转账,不用算进个税,让你们能多拿钱,你们不还开心得很?怎么这会儿过来闹了!”
“你、你丧尽天良!”
十几人七嘴八舌地开始骂,实际杜逍到后面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他看向老板身边那几个带着不耐表情的陌生面孔,估计老板是在这里请客谈事,现在大家堵了他,连带着这几人也走不了,即使再怎么没问题的生意,这一闹,大概率也该被搅黄了。他默默思考自己这时候还在担心老板生意黄没黄,是不是有点太圣母了,但所谓穷寇莫追,把老板逼太急了,会不会到头来己方赔了夫人又折兵。说来说去,还是心太好,怪不得谁都能欺负他一把。
“哎杜逍,说起来,你和高暮是大学同学?”
一旁的同事也是来凑数的,没那么大怨气,闲着也是闲着,便跟杜逍聊起天来。杜逍今天肯出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躲高暮,他心虚得很,一听这名字背后一瞬出了一片冷汗。
“……什么?”
“高暮啊,你说巧不巧,这世界就那么小,我和高暮是高中同学,小半年前我们班长想组织同学会,把大家都找了回来,我这才跟高暮重新联系上。结果一聊天,发现你竟然是高暮大学同学,简直了。”
杜逍额角跳了跳,高暮确实曾说过是问了一个他的同事才知道他现在住哪儿的,敢情这个出卖了他的二五仔,就是身边这位。
“哈哈,我跟他不熟。”
“不熟?诶,那可奇了怪了,他说你们是室友,又同班,关系可好了……”
“那是读大学时候的事了,都过去多少年了。”
“也是,要真关系好,他怎么还问我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他还问你这个了?”
“是啊,而且……”
“哎哟!哎哟!”
“报警!快报警!”
“不许报警!”
“你冷静点。”
一时间前方纷乱,挤得杜逍连连后退,差点从栏杆翻下楼去。似乎是有一位情绪激动的同事动了手,产生了肢体冲突,乱了好一阵才终于是再次分成两面对峙的局势。再偏头一看,原先被人一左一右夹击的经理趁乱溜了,已不在原位,不知是逃命去了,还是报警去了。
杜逍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他眉头一皱,此地不宜久留,他只想少跟高暮同处几个小时而已,并不想搭进去好几天。
“我们要不走吧,那经理好像报警去了。”
“没事,我跟你说……”
骂战再次响起,瞬间淹没了同事后边的话,同一楼层其他包厢的人闻声开门探头出来看热闹,还有几人拿出了手机在录像。杜逍可不想上社会新闻,他两手挡住脸,准备找个空隙挤下楼逃走,可努力了几次,结果仍是在原位。而楼下中庭,已经能见着一帮人簇拥着三四个穿着制服的民警上来了。
“完了,警察来了。”
“什么!!”
“我说!!警察来了!!!”
“别吵了!都站好!”
杜逍话音刚落,一声怒吼从楼梯口传来,离得近的几人闻言转头去看,立马噤了声,但离了远的应是没听见,还在与老板拉拉扯扯,互相飙脏话。民警的后边跟着一个扛摄像机的,摄像机上还有台标,杜逍愣了下,心想怎么现在执法还带记者。待这位摄影师向前走出几步后,楼梯口拐出了个身着脏污工装,留着毛刺寸头的高大男性。此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灰一条黑一条,正高举一手,指挥后边拿着话筒的记者一起朝着这边跑过来。
是高暮。
直到高暮走到离杜逍不过一二米时,杜逍才看清这人是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而且还变了装。不过仔细一想,自他昨天惊慌离开后,便没再见过高暮了,而他离开前,高暮那头发上还全是水泥,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干净的,不如全剃了为好。别说,剃了平头,又穿上脏衣的高暮,还挺像个刚刑满释放的亡命徒,自带威慑力。
高暮经过杜逍身边时,微微朝他看了一眼,在杜逍还没从尴尬中回过神之前,他速度极快地挤开人群,一下跪在老板面前,一把抱住了老板的一条大腿,哇啦哇啦地开始放声假哭。这举动过于令人惊诧,和老板拉拉扯扯的人下意识放了手,往外退开几步,给高暮空开了一块能自由发挥的空间。
站最外层的杜逍整个人凌乱了,打死他都想不到高暮还有这样一面。那个以身贯彻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高暮,在这快两个月里给他的冲击太大了,不仅衣衫不整就敢在外走,还做了大庭广众之下抱人大腿大声假哭这类“丢脸”的事。杜逍眼睛不敢往那边看,直觉现在看过去不礼貌,一时乱瞟着不知放何处好。
“哈哈,高暮有点意思,他说来帮忙,没想到是这么个帮忙法。”
“什么?帮忙?”
“是啊,我朋友圈发了说要去讨薪,他就来联系我说要帮忙,竟然还带了记者来。老板不最爱面子吗,这要是曝光了,他还不如早点把钱给我们了事呢。哎,我们以前怎么没想到呢,还是太文明,拉不下脸。”
杜逍嘴巴老半天合不拢,转头从人群缝隙中看向跪地上的高暮,是啊,高暮怎么就拉得下这个脸,总不会是因为自己,才……
不可能不可能。
杜逍抬手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人可以自恋,但不可以过度自恋。
“我上有老!下有小!做工还伤了手!你竟然还要拖欠我工资!我半年的工资啊!你还给我!”
“你谁!”老板蹬了蹬脚,想把腿抽出去,奈何高暮抱得太紧,手臂肱二头肌都立起来了,活像是要把他腿给绞折了,他不敢再乱动,推拒着高暮的手臂道,“我根本没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