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眼眶有些酸——眼角湿热了一瞬,又被他借着按太阳穴的姿势用指尖抹去了。
江声母亲点了点头,几番欲语还休,才道:“我……阿姨不是不心疼你,只要你们别再继续交往,以后阿姨也一样对你好,把你当成亲生孩子看待——抱歉,江声这孩子,小时候我和他爸亏欠他太多,好不容易现在好些了,实在舍不得他再受苦。社会成见带来的压力,旁人的风言风语,你们现在还太小,没有身处社会当中,或许无法理解,你也是好孩子,这些年来没人教你这些,不是你的错,阿姨只是心疼,你们还这么年轻,不该早早背上这样的压力,也不该因为年轻时候一时冲动耽误前程,对不对?”
不该为一时冲动耽误前程——真奇怪,明明是那里都能套用的老话,怎么偏偏一语中的,让他有些不愿面对呢。
陈里予低低地“嗯”了一声,低头抿了一口水,才意识到温水早就凉了,还隐隐带了些许咸涩的苦味。
他是个太执拗的人,说服他的从来不是别人,至少不是江声母亲的一番话或是周遭的流言蜚语——是他自己。他从未痊愈,或许有所改变,但也与一个顺遂长大的正常高中生相去甚远,从一时冲动捅破窗户纸那天起,甚至更早以前,这样的隐患就一直存在,只是现在伤疤溃烂,显露端倪,恰逢旁人触碰,便不得不去面对了。
更何况……横在他们之间的除了所谓的父母干涉、周遭视线与他的种种毛病,还有他的未来。
除去彼此喜欢,他好像真的找不到任何一个他们还能在一起的理由,更遑论相伴终生。
许多俗套爱情片标榜真心高于一切,彼此喜欢便足以白头偕老——可现实只是现实,不是什么结局必然美好的爱情故事,哪怕在十七八岁最为勇敢莽撞的年纪,只有喜欢好像也远远不够,谁都知道的。
放下陶瓷杯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不抖了,只是指尖冰凉,不期然想起某个夜晚风霜寒冷,江声替他呵气暖手的场景,心脏便猛地抽疼一下,屏息良久才缓过来——他的反应比预想中平和些,但他也心知肚明,那不是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只是像母亲离去或查出色弱的时候一样,封闭情绪陷入了麻木的僵死罢了。
本就不是同路人,相伴一程,也弥足珍贵了……他早就知道的。
尝过这两个月的温暖和甜,足够他独自上路,去经历未知的风雪了——就像前十七年里,家道中落前几年众星捧月的关怀,不也支撑他踽踽独行了十年么。
“阿姨,”他闭了闭眼,道,“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会离开这里,不会再影响你们的生活了——”
短短几个字,像是用尽了他全部力气一般,喉咙口有些哽塞,像是堵了一团锈迹斑斑的铁丝,每说一个字便磨蹭一次他内里的血肉,让他狼狈不堪,连呼吸都有些疼:“……之前您说,会资助我继续学美术的事,还算数吗?”
手腕上的金玉貔貅被他按在手心,被体温熨热了,又渐渐凉下去,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在想一场雪,风雪漫天,淹没他的归途——天气预报说,十二月将至,就要下初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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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声母亲没有太绝情,还是允许他在最后这几天里同江声说说话,用自己的方式好好道别。
只是事已至此,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江声,关上书房门后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径直回客房——走到半路却被人冷不定拦下,江声拉开房门探出半个身子,像往常一样摸摸他的头发,问他要不要进来坐坐。
“虽然考完了可以放松一会儿,不过画具都还在我房间里呢。”
陈里予肩膀一僵,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有推开他的手,理智告诉他这时候该搪塞拒绝,等彻底冷静下来再去面对对方——然而他的理智在情感面前向来不堪一击,只一愣神的时间,身体已经自作主张地点了头,走进了这间他无比熟悉的卧室。
“怎么了,”江声察觉他的神情有些异样,关上房门后先凑过来碰了碰他的额头,温声问道,“我妈说什么了……”
陈里予一怔,像是终于从飘忽梦境跌回现实一般,某种近于委屈的生涩情绪陡然涌上来,猝不及防地淹没了他——他意识到自己踉跄了一下,扶着床沿跌坐进柔软床铺里,才不致狼狈更甚。
他很想像以前一样,把遇见的委屈都和盘托出,让江声去替他解决,自己只管撒娇讨抱便万事大吉了……可是不行,时过境迁,他好像已经没有逃避的余地了。
“……没什么。”最终他也只是转开视线,不去看江声的眼睛,摇了摇头低声回答。
江声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张了张嘴想追问,还是咽回去,低下身子抱了抱他,放在他身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像在安慰什么惊慌失措的小动物。
陈里予仰着头,脸颊贴上他温热的侧颈,隐约感知到他的脉搏,心跳便跟着颤抖——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两个月前,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在画室,江声也是这么自上而下地拥住他,试图让他安心。
他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堤坝,就要崩塌了。
铺满阳光的旧画室,窄巷里枝叶婆娑的青梧桐,水泥高台,边缘卷起的笔记本,盛着星光的床头柜,还有暖色台灯下、堪堪挤下两个人的书桌……直到这一刻他才出离清醒地意识到,未来道路漫长,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场景了。
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眼眶酸得有些烫,声音也是哑的:“江声,我……”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把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了。
“嗯,怎么了?”少年的声音如常温柔,牵动他心底的某一根弦,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把脸埋进对方柔软的兜帽里,半晌才堪堪找到自然的声音,说没什么。
怎么了,没什么……明知道许多遗憾会自此而起,却也找不出更合宜的答案了。
其实隐瞒毫无意义,江声迟早会知道真相,大概也不会因此就真的放弃他——至少瞒到他真的离开之前吧,他不怕江声知道,只是怕对方稍一挽留,自己就会心软后悔,后患无穷。
没什么呀——他默默地想,真的没有什么,往后你不用费心费力照顾我了,也会遇到更适合的人,过长足光明的一生。
不是非我不可的,你的未来这么长这么好,不必因为十七八岁撞破的一场梦,就此耽误终身。
第67章 离别
出于剧情和节奏的需要,出国学习那部分是架空设定,所以就不考虑签证还有具体升学制度之类的现实问题啦。说好刀不过两章所以这章特别长……
“想好了?”老刘慢悠悠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报名表放在陈里予面前,“今天最后一天,明天就截止了,还想有空再做做你的思想工作,没想到自己就来了——家里人同意了吗?”
陈里予其实挺不太清他在说什么,昨晚一夜未眠,浑浑噩噩得厉害,填表格的手都有些发抖——对他这样自幼画画的人来说,手抖实在是罕见的狼狈情形——只下意识“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江声母亲愿意资助他去国外继续学美术,上万的学费也毫不犹豫,只是有些担心他一个高中生孤身远渡重洋会不会受苦,又苦口婆心地劝他也不必跑这么远,在省内读一所寄宿学校也足够了,周末还能来家里吃饭……不得不说,江声一家实在是很好的人,直到现在都不曾因为他们越线的关系责怪他一句,甚至有些愧对于他似的,连早餐都多给他煎了个鸡蛋。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该再给这样善良的家庭添麻烦,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退路了——填报名表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户口本上的名字,还是陈瑾瑜。
过去的两个月像一场甜梦,好梦初醒,一切痕迹便不复存在了。
报名表要他填个人经历,他便随手填了几个还记得的奖项,越写越觉得荒谬,鬼使神差地想大概也不会有人把六七岁得过的奖写进简历里。索性报名只看学校推荐,等到了对方学校又有新一轮筛选,与获奖多少无关。
项目书里写明了对方学校的地位和优势,还有入选之后能凭借成绩考上怎样优秀的大学,师资与背景又如何雄厚……光芒耀眼,好像已经替他铺出一条步往光辉的锦绣道路。
可他看着那些字句,却只觉得字字钻心。
不负师恩也不负天赋,大约也算得上一条明路了——只是他一想到路上无人相伴,他又要回到冰冷而踽踽独行的境地里,便实在高兴不起来,以至于填完表格的时候老刘都察觉他不对劲,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摇了摇头,强扯出个笑来,大概比哭还难看。
“那就好,”班主任小心地收起报名表,和蔼道,“你家里情况特殊,但上天始终不负有心人,老天爷既然赏了饭吃,总有好起来的一天,这也算是个机会,熬过去就是前程似锦,往前走吧,小伙子。”
上一次他失足落水,被养父母安排来到这所学校,这位格子衬衫也藏不住啤酒肚、腰上钥匙串叮当响的中年男人也是这么安慰他,鸡汤似的说了一通,毫无共情之处,倒是莫名其妙地让他好受了些。陈里予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多少:“那我先回去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