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知道自己灵魂里的火光还未熄灭,却要一意孤行地亲手掐灭它——两个月前他的世界一片漆黑,只有画笔尖这一点火光兀自明亮,尚且让他尝到微末的一点宽慰,怎么现在身边有人陪伴、周遭渐渐亮起,他却越来越看不清这一点细小却明亮的火光了呢……
隐于常杂,归于安定,在平庸中碌碌度日……他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他不愿意去细想这个问题,想不出结果也无力去想——答案始终在那里,在每一次他拿起画笔的时候挣扎浮现,又被他有意无视。
听凭心意落笔的时候,他的思绪还是鲜活的,画风浪漫又独特,向往一切明丽的鲜艳的闪闪发光的东西,注重光与色的和谐,有汩汩不断的灵感;他的天赋还未褪色,技术也从未退步,甚至在两个月来一日不落的练习中有所精进……不就是答案么,他还想也还能创作他的艺术品,他向往艺术家的生活,而非循规蹈矩地考学、读一所远配不上他天赋的学校,一步步走向不见未来的平凡。
他画了盛满星星的海——也许是江,同样看不见彼岸的江。色调是低饱和度的蓝,灰暗的晨曦,太阳还未升起,星光尚且明亮,糅进斑斓的水波里,化为斑驳的蓝绿或粉黄。
画面的边缘有一片白帆,只有他自己知道,灰白之上,有层叠的赴往日出的星光。
至于帆船驶向何处,星光又是否会融化殆尽于日出之时——他不知道,也不愿再去探究。
“真好看,”江声不会在他画画时候来打扰他,每次都只安静陪在一旁做自己的事,等到他放下笔才会走上前来,自然而然地递给他水杯或是一点小零食,“喝点儿牛奶——以前有人说过吗,我感觉你画画的风格有点儿像莫奈。”
其实不像,他的画技也没有这么高超,只是这幅画注重光的刻画,乍看之下便有些相似。陈里予闻言愣了愣,不知是否该夸他居然还知道莫奈,低头抿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才轻声道:“这幅画的题材用色有所相似,我也学习临摹过大师的画作,但还差得远,也不刻意追求类同……画画这件事,学画之初博采众长,多少会有某些画派的影子,随着成长逐渐有所思考,形成自己的风格,在美学意义上达到和谐自洽,也就有大师之风了;当然也有人从一开始就自成一派,逐渐精进……说像不像谁其实没有意义,过度借鉴不可取,重要的是画里体现出的精神和画画的人——这是以前我的老师说的。”
他的老师的确如此评价过他——在他画技还不那么成熟的时候,偶然提过一次,说他偏好的题材和对光的敏锐很有可塑之地,倘若有意发展,或许能专注于研究印象主义绘画并有所作为——但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他乐得自在创作,无意学习某个特定画派,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似乎只有聊到艺术才侃侃而谈,说着说着又戛然安静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斯人已去,便不愿重提了。
江声知道他的这位老师对他而言意义非凡,闻言也不再追问,倒是为自己勾起人的伤心事有些抱歉,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温声道:“有自己的风格是好事,老人家在天上看见你画得这么好,也会很欣慰的——对不起,你就是你,不该说你像谁。”
被说与大师相似也是荣幸。陈里予摇摇头,无意反驳,只是心底里有个念头划过,又悄无声息地暗淡熄灭了。
老先生这么珍视他的天赋,人生的最后十几年都专注于培养他,倘如在天有灵,看见他选了这么一条暴殄天物的道路,大概会很失望吧。
他好像总是在让别人失望。
“没什么,这张是有点儿像,也算是夸我了,”陈里予放下牛奶,站起身,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道,“对了,我手机没电了,你的借我用一下。”
“行,要干什么?”
倒也没什么特定的目的,只是画完了休息片刻,暂时又不想学习,打算随手刷刷新闻消耗吃饭前的这段时间罢了——陈里予被他问得来了兴趣,猫似的眯了眯眼,坐到床上:“不干什么,怎么,还有我不能干的事吗?”
这样的问题通常是情侣吵架的前奏了。江声眨了眨眼,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从画风转移到了查手机上,还让他的处境颇有些焦灼起来——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也许是在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没有没有,想做什么都可以,给你,”他连忙道,“密码……”
密码是陈里予的生日,手机背景是他不久前在陈里予的画布上“有幸”画的一只简笔画小猫——不用他说陈里予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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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声的手机也很干净。没有游戏也没有什么娱乐软件,除了最基本的社交工具,就只有两个做题和查单词的软件,还有系统自带的浏览器和其他功能。
陈里予支着下巴翻他的联系人,又翻翻他的聊天记录和通话记录,觉得此人的生活实在寡淡得出奇,简直不像个正常的男高中生——联系人除了家人就是老师同学,通话记录清一色的家人,短信都是广告和验证码,没有固定的聊天对象,和人聊天大多是因为学校的事,还不如他在班级群里发的玩笑话多。
不是说查男朋友手机多少能查出点儿什么来吗,怎么到他这里就这么无趣呢……陈里予默默想着,又百无聊赖地点开他的浏览器——不出所料,微分方程、拉格朗日定理、麦克斯韦方程组……都是他从未听过、甚至没有在教科书上见过的东西,除了这人兴趣奇怪,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高中生会去搜索它们了。
然而翻着翻着,陈里予的手指一顿,有些不敢确定自己刚才划过去了什么。
“让女朋友开心的小技巧”
“怎么确定喜欢的人喜不喜欢自己”
“该送什么生日礼物给喜欢的人”
这样的搜索记录夹杂在数理化公式与问题之间,像是晦涩知识里糅进几行暖色的情诗,直白叙述着某一段暧昧又纯粹的感情如何萌发生长。
他算是知道“袖子里藏棒棒糖”这样又俗又幼稚的小把戏是从哪里学来的了,还有什么数字炸弹……那里是让女朋友开心,明明是哄小朋友的伎俩。
陈里予下意识放下手机,像偶然撞破了什么不该撞破的秘密一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脸颊有些发烫,不自然地用手背揉了揉,试图降温——却还要执拗地继续看,从浏览记录的第一条翻到最后一条,直到彻底看无可看,才意犹未尽地退回到主界面。
江声搜索过他的名字,真名假名,他可能参加过的比赛和可能得过的奖,也搜索过如何与创伤应激的人共处,如何照顾心理状态不佳的孩子,还有同美术和艺考有关的讯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确是他会做出的事,可真的看到了,一条一条翻过去,还是觉得感动。
他很久不曾尝到感动的情绪,只能生涩地尝试去理解,原来心口恍惚冒出的近于温暖和安定的感觉,就是所谓的感动。
还有相册……他鬼使神差地点开来,看到照片不过个位数的总数便大概知道了结局,左不过同其他地方一样干净——有一张是路上不知哪里拍到的白色小猫,还有些郁郁葱葱的树和很好看的日出,一张运动会时候和其他同学的合影,大概是当时学校难得允许他们带手机,一时兴起便也跟风拍了一张。
照片里的男孩子笑意明亮,被阳光照得熠熠生光,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手指抵在下巴上,比了个再俗套不过的剪刀手——这么死亡的角度还能拍出新鲜好看的意思,也全靠这张脸撑着了。
“哦,这张好像是当时长跑第一名,被拉着拍了一张,”江声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歪着脑袋看了看,道,“唔,一脑袋的汗。”
说罢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有些慌乱起来:“等等,后面那张不能看——”
陈里予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嗯……”他难得语塞,结结巴巴的模样居然有些可爱,“我怕你生气……”
还能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照片么。陈里予挑眉,放在屏幕上的手指作势划了划,面无表情道:“我不生气,人之常情。”
江声眨眨眼,总觉得他可能误会了什么,又说不出具体有哪里不对,只好借着他这句话当免罪金牌:“那真的不许生气哦。”
陈里予“嗯”一声,在他视死如归的目光下动了动手指,划到最后一张照片——
似乎有些眼熟。
背景是旧综合楼的画室,阳光是浓郁的橙金色,暗暗的,似乎是黄昏时候,画面中心是他看惯了的长木桌,少年趴在桌上,半张脸埋进臂弯,只露出鼻梁与眉眼,眼睫紧闭,已经陷入梦里——是他自己。
陈里予一怔,耳朵彻底烫了,有些语无伦次地按灭屏幕,烫手山芋似的把手机扔进他怀里,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久违地说出脏字来了:“你……什么时候拍的,快删掉!”
难得情绪这么鲜明,像只炸了毛的小猫。江声手忙脚乱地接住手机,小声提醒道:“小瑜,你说好不生气的,再说了,不是你说人之常情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