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眼看去似乎全然融入了周遭白纸黑字的环境,但等对方真的走到他身边坐下来,用那双墨黑的眼睛扫他一眼,江声又不觉得他和别人一样了。
一身浅浅淡淡的白,柔软无害的模样,只是端坐在那里就像自带了一层高光,与慵困在早读离的背景色分隔开来。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江声总觉得陈里予今天的模样和他有点儿像,尤其是耳后那一小块毛茸茸的剃青,相似了八九成——不过在他头上是理发师的失误,换到陈里予头上,就成了艺术家精心雕琢的作品。
“现在要做什么?”作品的主人压低声音问他,“早读吗?我没有课本……”
其实还有两分钟才上课,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但江声还是凑过去,煞有介事地跟他说悄悄话:“英语早读,我的书给你,我看笔记就行。”
陈里予点点头,摘下鸭舌帽,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书——食指上一圈反光的金属戒指,是一只小小的、握着金色玫瑰的手。
上课铃声准时响起,陈里予翻开江声的课本,安静地低头看着——是篇关于友情的阅读材料,圈点出几个单词和短语,注着简单的中文翻译。
除了最后一段的几个词,只是用红笔圈出来,却没有注释,边上打了一个问号。
陈里予思索片刻,从书包里找出根铅笔,学着他标注的位置,在词句旁一一写下了对应的意思。
他在模仿对方,将本该背道而驰的路粉饰得类同,在同样的位置上栽上同样的花草——哪怕江声的路上是生机勃勃的鲜花,而他只有精美的、足够以假乱真的,假花。
这么做也许有意义,也许没有,显得动机模糊又鬼使神差,然而他还是这么干了,模仿江声的发型、穿衣风格,试着像正常高三学生一样读书学习,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四十五分钟……
如果显得不那么格格不入,也许他们还能同走一程。
——但这也是他会做的全部了,他不会开口邀请对方与自己同行,或是恬不知耻地凑上去和人并肩。
如果再过几天江声在他身上耗尽了善意,觉得自讨没趣,选择心照不宣地两厢疏远,他也不会挽留——换回自己惯穿的精心搭配的衣服,再染一头花里胡哨的头发,或是保持现状,混在平凡的高中生里,他都无所谓。
他的灵魂行将就木,江声是恰好扫过他的阳光,但天是会黑的,阳光会移向远方,他无权过问的。
至于为什么是江声,为什么偏偏江声可以,别人都劝不动也感化不了他——未来虚无缥缈,他懒得探究。
陈里予熬了六个四十五分钟,直到下午的最后两节自习课,才终于松了口气,把他根本看不懂也不想看的数学习题册还给了江声。
中途还和江声去吃了午饭,被跑向食堂的人潮裹挟着往前挤,身边跑步就餐的学生被检查老师拦下来,点着额头批评——喧闹的琐碎的再普通不过的片段,居然莫名其妙地让他觉得新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于是江声学着教导主任的模样,伸出根手指点点他的额头,低头笑着道:“你也想跑着去吗?”
“不了,”陈里予一僵,躲开他的手指,一边略显艰难地继续和他一起人挤人,一边冷着脸回答,“我对食堂没什么兴趣。”
江声想了想,伸手指道:“看到前面的回廊了吗?走到那儿就停一会儿吧,我先去排队占座,你等人少了再慢慢走过来——放心,也就挤这么一两分钟,高三是最后吃饭的,等一会儿就清净了。”
于是几分钟后,他第一次在这所学校的食堂吃了饭——也是第一次和别的同龄人一起,吃饭。
中规中矩的午休,看着课本发呆的两节自习课,正常到江声都觉得有点儿奇怪,旁敲侧击地问他今天不去画室了么,昨天下午不是还说要带自己的画具来。
他确实带了,就放在书包里,只是试着遵照规矩来,没有翘那些传统意义上的主课。
直到自习课上课前,班主任老刘照例来后门口溜达着检查纪律,陈里予才碰了碰江声的手肘,犹豫道:“我想去画室了……”
“行,我去和老师说一声。”江声没有察觉他话语里隐晦的依赖意味,像平常顺手帮同学解决问题一样自然而然地放下笔,起身去找了老刘。
陈里予也不知道他和班主任说了什么,几分钟后人回到他身边坐下,敲了敲他的桌子,在准时响起的上课铃声里敲了敲他的桌沿:“去吧,不过得让我陪着你——哦对,你的那套教材到了,老刘说得去教务处拿一趟,走吧,一块儿去,那么厚一摞书你一个人搬着也费劲。”
江声带着他穿过连廊,找到位于教学楼一楼角落的教务处,按着老师的说法借钥匙开仓库的门,依照清单一本一本地替陈里予找全了书,叠成整整齐齐的一摞,又抱回了教室。
回程路上陈里予几次放慢脚步,提出他可以自己搬书,都被对方婉拒了——理由简单直白,十几本书也不重,倒是新书纸页锋利,别划伤了这么好看的手。
听到“好看”二字的时候,陈里予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很快放下,面无表情地反驳他:“不好看。”
好看的小猫也不知道自己漂亮,有宇宙一样星蓝的眼睛……江声鬼使神差地想到这句话,忍不住想笑,两只手被书占着腾不开,只好别开脸,轻轻地扑哧一声。
这是个十七八岁真实的梦,阳光最暖最黄的时候,一片斜金洒满操场,绒绒的鲜绿色的人工草坪,接住两行拉长的影子。身穿蓝白校服的少年身高腿长,怀里抱着一摞崭新的书,身边并肩走着的男孩子两手空空,疑惑地偏过头去看他,暖白的卫衣长裤下,是悄然复苏的灵魂。
一摞书里最上面的那一本被风吹开几页,盛着薄而透的阳光,是故事伊始的地方。
抱我
第6章 噩梦
这是个长久的、生生不息的噩梦。
梦里他向冰冷的河水深处坠去,手脚灌铅动弹不得,鼻腔灌满腥而冷的液体,却并不阻碍他呼吸——疯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喘气,有什么东西随着他无声的呼救倾泻而出,是某种粘稠的颜料质的斑斓色彩,裹着丙烯或松节油的味道流进河水,汇入茫然一片幽黑里。
他产生了自己是鱼的错觉,睁着眼睛,却始终无法在黑暗里聚焦。
然后他意识到,或许鱼也是会溺毙于江河的——也许他是一条海鱼,被囚禁在苦涩的河水里,生命体征随着潮汐缓缓流逝,只剩下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道……
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重,连树影和浮尘都难觅踪迹,他在钝钝的冰冷里感觉到了奇异的热,滚烫的,鲜活的,奔窜在他体内,是他僵死的躯体里唯一自顾自存活的东西。
他早已放弃了挣扎,对那一点儿活气漠然处之,麻木地悬浮在那里,向河水深处坠去——也许他不该挣扎的,没有伸手的念头,就再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手脚沉重如铅,冻得僵疼……
然而当他看见了层层河水之上晃荡的、隐隐约约的浮光,迟缓的思绪还来不及回转,身体已经自顾自做出了反应,溺水般手足无措地挣扎起来。
于是疼痛、冰冷、窒息同时向他涌来,扼住他的喉咙,血液回流,浮光漫开,浪潮将他摔进夏日正午浓烈的阳光里,刺目的白光蜇疼他的眼睛,一路痛到了后脑勺。
——陈里予就醒了。
那天之后他常做噩梦,一连十几天,都是那片说不清是河还是湖、险些让他的生命停留在十八岁的湿冷黑暗,有时冷有时热,有时候能让他出奇顺畅地喘气,有时候让他窒息。
但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在梦里看见了光。
尽管那一线细碎又朦胧的浮光看起来遥不可及,又陡然炸裂,让他的眼睛还在隐隐作痛。
陈里予试着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后脑勺空空地疼,只好放慢了动作一点点坐起来,脱掉被冷汗浸透的短袖,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起一句话。
看不见未来的人是死的,他可能已经死了。
然而心跳劫后余生的搏动和耳边潮汐般的耳鸣依然喋喋不休,警告他还活着,还要为草草了事的晚饭付出代价,起床去吃点儿什么,填满饿得发慌的胃。
隔壁隐约传来笑声,夫妻氛围融洽的夜话,传进他耳朵里却比噪音还要刺耳。陈里予深吸了一口气,起身下床——走出几步却眼前发黑,膝盖一软跪到地上,磕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又喘不过气了,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压迫着,回到那个绝望的情景里,冷得发抖,大口大口地吞咽空气却无济于事。冷汗从额角流下来,滚进眼眶里,酸酸涩涩地疼。
江声在就好了,这个人大概会蹲下来抱抱他,把他拉起来……这个荒谬的念头闪了一闪,又被他自己按了回去。
不合时宜的希望,比洪水猛兽还要令人痛苦。
他不该想起江声的——就像他不该在冰冷黑暗的河水里看到光。但没有谁能要求自己的思绪永远合乎时宜、合乎逻辑,就像没有人能要求梦境永远合理,像现实一样谨慎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