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决堤,东引泗水、祈水之湍流,水淹下邳,刚刚消融的积雪,汹涌如潮,在城中肆虐着,掠取着下邳城内,每一条生命。
哭喊声,逃亡声。
统统被吞没进了那咆哮的江水。
河海涛涛,撞上城墙,顷刻间,掀起千尺巨浪,砸得下邳城,城不像城。
一座彻彻底底的人间炼狱。
苏秦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冲塌的房屋,卷走的牲畜,还有一条条吞噬的生命,悉数淹进了两河之中。
“先生,我好像知道了,为什么你会说这河中,只有血肉尸骨。”
郭嘉站在高地,望着下邳的惨烈,身子不由晃了几下。
白门楼前,曹军所向披靡,斩杀得处处血光四溅。
此时,吕布怯意已生,再无战意。
下邳城破,吕布,降。
郭嘉跟在曹操身旁,木然地看着这个绑得结结实实的男子。
不久之前,这人还能轻而易举取他性命,可如今呢。
郭嘉知道,自此往后,曹操逐步开始在北方霸业的争夺中,崭露锋芒。
吕布不依不饶:“明公,布愿誓死效忠明公。”
曹操不置可否。
“布自问,我所带的骑兵,纵横沙场,绝无敌手,若明公留布一命,布定会助明公一统天下。”
“哈哈,奉先真乃当世第一猛将呢。”曹操朗朗笑道,然视线却左右环顾,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郭嘉身上。
郭嘉极是不愿,可这时,也不得不踏前半步,低垂眉眼,像是在避过吕布恼恨的目光。
“主公可还记得当年的丁原,董卓么?”
曹操闻其言,嘴角终于挂起了满意的笑容。
建安四年,春。
吕布被缢杀在白门楼。
郭嘉离了下邳之后,风寒便一直反反复复的,曹操没法子,只得让华佗重新跟回他的旁边。
回许昌的路上,郭嘉除了睡,就是昏,看得苏秦只能在一旁干着急,抓着华佗的手臂直晃。
“华老,先生这是怎么了啊?”
华佗另一只手煎着药,慢条斯理地说:“内忧外患,积郁成疾。”
苏秦摇摇头:“不懂。”
“玲珑心,心思太甚。”
苏秦继续摇头:“还是不懂。”
华佗端着药出去了:“你不用懂了。”
易京的那一道伤口,本该已早早地结了疤,可有时,却会乍然变得滚烫滚烫。
华佗说,这伤看似结痂,然,内里却仍是伤痛未愈。
华佗问他:“先生,你让将军走,是怕曹公对他不利?”
“嗯。”
“那先生为何不愿意与他归隐山野?”
郭嘉喝着药,苦涩的药味,敛在了眉间。
“因为……归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注:曹操决水困城,吕布败得其实没有那么快。嗯,这里的话,需要一些艺术效果艺术效果~~呃~~~
呐~~赵童鞋露过脸啦,算露过啦~~啦啦啦~~~~
☆、第23章 人心岂可凭计取
许都,自曹操迎来献帝之后,就没有这般热闹过。
丞相府里,丝竹绕梁,舞乐袅袅。
曹操坐在上首,眼角眉梢,俱是悦色。青铜酒樽,满斟酒。
“此次,能够顺利攻下下邳,夏侯将军当得首功。”曹操朝夏侯渊扬了扬手中酒樽。
下首的夏侯渊赶忙起身,一口饮尽。
“谢主公。”
“此第二杯,敬我三军将士,骁勇善战,奋力杀敌之功。”
“主公英明。”座下众人高呼一声。
殿上伶忧,和着编钟一声一声,时转时缓。
嘈嘈窃语声中,曹操端着酒杯,面泛酒色,脚步轻晃,摇摇摆摆地穿过那群舞姬。
“奉孝。”
一杯酒,送至眼前。
郭嘉慌忙起身,拿过自己的酒盏,盏中却是清水。
曹操却像是喝得醉了,皱着眉,大手按下他的杯子,不快道:“今朝乃我军庆功之日,人人都须得饮酒,奉孝又怎可例外!”
“嘉不宜……”
他话未过半,曹操竟是“砰”地摔了他的那只酒杯,似醉似笑:“不过一樽清酒,奉孝莫要扫了众人之兴。”
郭嘉辩他不过,只得接过他手中的酒樽。
烈酒入喉,火烧火燎地在口舌间蔓延。
郭嘉没能想到,曹操的这一杯,只是个开始。
夏侯渊大咧咧地过来了,吼一声:“先生智破下邳,这杯我敬你。”
郭嘉推却不得,搡了搡身侧的荀彧,只是,荀彧刚要上前解围,却瞧见曹操略是森寒的眼神。
一场酒宴,醉倒的人不在少数,独独郭嘉被留在了相府。
荀彧问曹操:“丞相何故如此?”
曹操伸手搂过一名舞姬:“他明知刘备叛我在先,遁逃再后,而他居然敢私纵赵云,是置我颜面何在!”
“主公,奉孝纵放赵云,确是他的过错,但是主公,下邳亦是他献计拿下的啊。”
曹操斜睨着他:“文若是觉得操锱铢必较么?”
“文若不敢。”
“呵呵,郭奉孝啊,他献计有功,他释人有过,只是这功过,却是难抵。”曹操狠手女子腰间抓了一把,女子娇嗔一声,作势要倒进他的怀中,却被曹操猛地推开。
曹操又再灌了口酒,冷声笑道:“酒色美眷,方乃人之本性。操便不信,他郭奉孝能够例外。”
“主公!”荀彧一下子伏在曹操跟前,“奉孝绝不是此中之人啊。主公若硬要如此,怕是难留他的心啊。”
曹操弯腰扶起他道:“文若,非是操不想留下他,而是……他的心,并不在我曹营哪。”
“主公?”
曹操笑:“文若,是如何认识苏秦的?”
只这一句,荀彧骇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红帐软榻,淡淡的幽檀香肆意其间。
房中,烛灯灯火昏暗,连四下桌角都照不开去。
郭嘉躺在床上,头痛欲裂。好像重活的这些年里,是第二次醉得如此人事不省哪。
他想索性就此昏睡也是罢了,可是,越想入睡时,偏生越不着。
迷迷糊糊望见,房门被推开一线,有谁进了屋子。
郭嘉想要撑着坐起,却使不出半点的气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近。
身姿婀娜,碎步款款,却是名女子。
女子站在床边,附在他耳边,柔柔地唤了一声。
“先生。”
于是,郭嘉惊见那一身曲裾之下,竟然……片缕未着。
“出去!”
郭嘉拼命推拒着软倒在自己身上的女子,怎奈他醉了酒,全身乏得厉害。
“先生,小女子一定会伺候……”
“滚开!滚!”
郭嘉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直接从门前的几级石阶上,摔了下去。
暗夜处,曹操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跑出相府,连衣衫都是不整的。
而屋中的蜡烛早是灭了,黑漆的房间,弥漫着一股血腥。
“怎么回事?”曹操冷声道。
女人哼哼歪歪地从床上滚了下来,跪近他的跟前,左腿上竟是扎着一只用来挂帐帘的铜钩。
曹操瞥了眼,转身走了。
从相府到他的宅子,郭嘉强撑着走了大半,终是摔在了路边。
胃里翻江倒海的,可偏偏什么也吐不出来,难受得整个人不停地发抖。
“先生,你怎么了?”
苏秦像是一路寻来,着忙的表情看在郭嘉的眼中,不忍再看。
苏秦刚要扶起他,却听见他淡然的口吻。
“苏秦,曹公究竟为何会疑我?”
苏秦的手还没碰上他的衣袖,就此蓦地止住,脸上的那份慌张一点一点地褪去,竟像是换上了另一张脸,是郭嘉从未见过的冰冷。
郭嘉沉默,叹念着,这应该才是本来的她吧。
苏秦裣起衣角,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响头。
“忠君之事,不得不为之。”
说完,退开在了一侧,让出郭嘉身前的路。
一人负手而来,一身玄色袍服,比之黑夜更郁更浓。
这人立于面前,可郭嘉却像是怎么都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有周身感受到的磅礴气势,压得他几近窒息。
“奉孝,你若想早走一日,那便……早一日替我打下这乱世江山。”
天光微亮的时候,郭嘉才回到宅邸。
空荡荡的宅院,安静到,只剩下他细不可闻的呼吸。
郭嘉抬起手,指缝间,是渐渐暖起的日头,融进了他苍白的容颜。
他轻声道:“子龙,那一日,嘉是不是就该不顾所有,跟你避世远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