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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阿堵)


  “幼卿!”
  二人连续两月不曾相见,可说牵肠挂肚日夜惦念。颜幼卿刚往前走几步,就被安裕容一把抱住,紧扣在怀中。不由自主也回手紧紧抱住对方,高悬的心仿佛瞬间落到实处。胸中情绪激荡,脑内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惊觉衣衫单薄,躯体紧贴心如擂鼓,耳鬓厮磨气息交融。顿时哪里都滚烫烧灼,直把人烤化一般无法忍受。
  挣扎着松开:“峻轩兄,我……我只得半天,宵禁前就要回去……”
  安裕容松开他后背,却又抓住两只手,望着他道:“大总统遇刺,你当时在现场?”
  “是,我在。”
  “有没有受伤?”
  “没有。受伤的是其他人。”
  “大总统有没有迁怒卫队?惩罚你们了么?”
  颜幼卿摇头:“有人受罚。不过我立功受赏了。”
  安裕容吃惊:“立功受赏了?”
  “嗯。我击中了一枚暗器。升了一级军衔,还赏了一百现洋。”颜幼卿掰开安裕容的手,将挎包里一包扎得严严实实的银元掏出来递给他。
  安裕容忍不住笑了,接过去放到桌上。忽然轻叹一口气,重新搂住他,低声道:“幼卿,这些天……可急死我了……”
  颜幼卿待要再次挣扎,却因为那语气中重若千钧的温柔幽怨莫名犹豫,仿佛横生出许多无法自控的不忍与心酸。他急于回应,偏又拙于回应,呐呐道:“我,我也很着急……我特地在泰升茶馆给你留了信……”
  “若非如此,我恐怕要闯到总统府去要人了。今日见你安然无恙,总算能暂且放心。” 说到这,安裕容无比自然地低头,嘴唇在颜幼卿额上碰一碰,又顺手抚了抚头顶,“这些天守在总统府,是不是日夜不休,格外辛苦?”
  颜幼卿瞪大眼睛,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已被他拉着手坐到桌边:“宵禁前就得回去?那时间可紧得很。来,咱俩赶快合计合计。”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纸片,笑道,“瞧你把峻轩兄吓的,掉了一地支票。你知道这是多少钱么?咱俩上京这小一年,家当全在这里了。”
  颜幼卿也跟着弯腰,帮忙捡起散了一地的支票。金额大小不一,分属几家信誉最好的洋人银行,零零总总一二十张。
  “我把矿山股份让给了公使馆的洋人秘书,咱俩这些时日积攒的现银也大多换了支票,除去零头不算,共计三万元整。”
  颜幼卿吃惊:“这么多?”
  “嗯。矿山刚开工不久,若再过几年,价值远不止这些。”
  颜幼卿正要问为何急于转让,话未出口,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峻轩兄……”
  安裕容抽出一小叠支票,塞到他口袋里:“这些,你贴身藏好。现银也随身带一点。”敛容正色,望住他慢慢道,“幼卿,大总统复辟在即,京师——已非久留之地。”
  颜幼卿这些日子心中多有思量,何尝不曾想到此点。只是当初上京,纵然有几分不得已,却也曾经满怀希冀,意气昂扬。更兼有峻轩兄携手并肩,彼此扶持。不止一次,暗暗展望过长居此地美好前景。谁能料想不足一年光景,情势急转直下,竟至剑拔弩张,随时可能崩溃。
  “海津是祁保善及北新军老巢,祁保善若称帝,海津首当其冲,必将为其保驾护航。因此——亦不可久留。”
  颜幼卿还没来得及想这么远。闻言念及亲人,不由忧心:“峻轩兄,海津也不安全了么?之前南北和谈,谈了那许久,到底谈成了。祁保善不是最识时务?他再想做皇帝,假如众人皆反对,总不能硬来。”
  想起尚先生交代的事,赶忙道:“是了,尚先生与一位姓白的先生,还有另外两位南边来的高官,都叫押送至总统府里监禁起来了。那天是我去接的人,尚先生趁机留了话。”
  安裕容坐直身:“这是撕破脸了?只是监禁,没受罪罢?尚先生留了什么话?”
  “看守很严,倒没受罪。尚先生留的,是出京、北伐、谈判六个字。应是嘱托咱们帮忙传给他那暗中联络人的。”颜幼卿脸上显出几分期待,“尚先生这意思,类似兵谏罢?若各地均支持北伐,或者不用当真打仗?大总统总不至等革命党人的军队打到海津,才肯放弃复辟。”
  安裕容皱眉摇头:“幼卿,你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收集各方信息,又有徐文约的渠道,所知远比颜幼卿全面。局面复杂难以解说,只言简意赅道:“革命党人未必如表面所见势大,能否齐心北伐尚未可知。此次刺杀,亦可见出革命党内部之分歧,激进派行事过于鲁莽。祁保善操控北新军多年,不论刺杀成败与否,皆授人以柄,或激怒他本人,或放纵其手下,使局面迅速失控。原本祁保善尚有遮掩,革命党亦可周旋,如今……可真说不好会变成什么样子。”
  安裕容忍不住叹息:“祁保善此人,心思莫测,谁也不知道他为了做皇帝,究竟会走到哪一步。”直直看向颜幼卿的眼睛,“幼卿,大总统迄今所为,已非明主。我怕……”
  颜幼卿回望向他,断然道:“峻轩兄,我辞了总统府的差事罢。”
  “总统府的差事,怎是说辞便辞得了的?更别提你刚刚立功受赏,这当口要走……”
  “我有办法。”
  “嗯?什么办法?”
  “我可以装病。”颜幼卿抿抿嘴唇,窘迫中带出一丝狡黠意味,“用内家功夫装病,很像的。”
  安裕容看着他泛红的脸颊,水润的嘴唇,忽然想凑上去仔细亲一亲。可气氛实在不合适,轻轻咽口唾沫,才压低嗓音道:“当真很像?”
  “当真很像。从前在仙台山,为了避开一些事,使过两回。”
  安裕容后悔有此一问了。转而道:“且等等。等戒严令开,你便托病回家休养,然后再递辞呈上去。咱们先回海津看看。若形势紧张,我想过了,莫如南下,往蕙城投奔约翰逊去。不论革命党北伐至何处,那里都是大后方。你若不放心,不妨把嫂嫂侄儿们都带过去。你觉着呢?”
  颜幼卿思量片刻,点头:“好。就去南方。”
  安裕容问:“会不会……舍不得?”
  “不会。”颜幼卿略微踌躇,小声补一句,“去哪里都行。峻轩兄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安裕容想:管他气氛合不合适,不对,这气氛简直再合适也没有了,就该把面前人抱起来,好生亲一亲。他这般想,遂也这般做了。
  六月十三,颜幼卿当值夜班。此时距离大总统遇刺过去整一月,国会两位态度最为激烈的议长也被请进总统府住了几日。颜幼卿这一夜值守,不在前楼,而在后楼静心斋。他起先只是有些怀疑,如今自然已经确认,这静心斋名字雅致好听,实乃总统府私设的监禁室。被请进府中的十来位要人,都曾在此驻留。有几个陆陆续续放出去了,或辞职隐退,缄口不言,或官复原职,照常进出。剩下三两个还关在这静心斋里,包括尚贤尚古之。
  颜幼卿打定主意,待过些时日取消戒严令,便装病休假。心中却还惦记着尚先生,预备趁今晚值夜设法说上话。峻轩兄说如尚先生这等人物,若不肯退让,大约要把牢底坐穿。若虚与委蛇,则必能周旋到底,保全自身。即便如此,颜幼卿还是准备寻机问问,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静心斋实际包括后楼一层数间禁闭室,有独立铁门封锁。值夜卫兵两人一组,单看守这几个小房间,定期于内外巡视。派到这地方来守卫的,已是田炳元司令心腹中的心腹。颜幼卿本该与有荣焉,然自从第一次见识了其间阴森晦暗状貌,心中去意更甚。总统府所在,本是前朝用于招待洋人使节的万象楼,自然不会有这等监禁场所。静心斋,显然是大总统入住后,专为某些用途特地打造的私人监牢。
  午夜时分,颜幼卿与另一队员打开铁门,正要进入走廊挨个房间查看,田炳元忽然带着两个人来了。
  “颜队长,这两位是执法处的同僚。开门请白先生出来,给他换个地方住住。”
  颜幼卿侧目,那两人均着深色便衣,走廊中灯光暗淡,看不清面目,只觉气质阴沉。打开白先生房间门,其中一人开了灯,颜幼卿才发现有几分面熟。诧异之下不及细思,那两人已将窄榻上的白先生硬拖起来,押出门外。
  白先生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稳,憔悴许多。此人脾气暴躁,半睡半醒中遭此粗鲁对待,虽无甚力气,仍是破口便骂。
  押送者之一伸手在他脖颈上一点,立时哑口,人也萎顿下去。看那娴熟手法,分明是个练家子。颜幼卿猛地想起来此人是谁。当初曾一道入选总统府卫队,后来犯错挨罚,将功折过,没有留在总统府,而是转道去了执法调查处。记得那时如这般遭际者,有好几人。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其中一位。当日既无深交,如今亦形同陌路。颜幼卿只是忍不住担心那白先生。他资历虽浅,却也听说过,执法处的牢狱,才是真正天牢地狱。毕竟,总统府的监禁室再阴森,也是不动刑具的。
  这时隔壁两间房也透出灯光,显然已被惊动。田炳元示意颜幼卿打开其中一扇门,冲站在门后之人冷冷道:“尚先生,您德高望重,大总统愿意在您身上多给点儿耐心。再等三天,若还是想不通,到时候只能请您也换个地方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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