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容早听见他们讨论,见约翰逊这般表示,便如实转告了。三位夏人此前并不相识,这时却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士明显懂得西语,闻安裕容之言毫不惊讶,只问:“不知诸位洋先生欲如何谈判?可有什么章程?”他这话是用夏语说的,安裕容见此,便替他翻译过去。
约翰逊答道:“我们商量了几点,如果你们没有异议,将由我代表全体人质向对方提出来。第一、我们要求他们,立即释放妇女、孩子和老人。必须保证全体人质的安全,如今天这类情况,绝不允许再次发生。第二、我们要求和外界联络。他们有什么条件,可以让我们知道,我们会考虑促成他们与华夏当权者及各国领事馆谈判,尽量满足他们的条件,只要他们安全释放人质。第三、我们要求改善人质的生活状况。增加食物的数量,把我们的衣服、随身药物和日常用品还给我们。”
听完这番话,安裕容先就觉得不乐观,向约翰逊强调:“留下来看守我们的,只是他们的首领之一,而且不是最主要的首领。他不一定会帮我们向大首领传话。即使他同意传话,大首领恐怕也不一定会来见我们。”
而三位夏人听明白洋人的意思,果然先后摇头。之前提问的那一位道:“第一点和第二点,恐怕不由我们说了算,要看外面的人什么态度,和他们谈得怎么样。至于第三点,如果那位身体不舒服的洋人老先生病得更严重一些,或者可以争取一下。”说罢便起身,盛粥去了。
这番话安裕容心里是同意的。审问时他没能听到这三位具体身份,然而能从一等车厢下来,又被匪徒们精挑细选出来,必然非富即贵。寥寥数语,已显示出说话这位见识颇为不凡。
将话转述给约翰逊,他有些失望,但也没再勉强。安裕容知道,洋人质们真要动了与匪徒谈判的念头,自己这个翻译势必免不了要出场。便问道:“如果对方完全不接受,怎么办?”
“我们会考虑绝食抗议。”
安裕容抬头看去,说话者并非约翰逊,而是最开始时被搜出手枪的那位高傲绅士。名字叫做阿克曼,从对话中可以知道,此人是一名米旗国现役军官。
“阿克曼先生,你确定吗?包括孩子和老人,所有人都同意了?”安裕容问。
约翰逊道:“孩子和老人当然不在此列。”
阿克曼却道:“他们会接受的。这对他们并没有坏处。他们到现在也没有直接向人质提出金钱方面或其他任何要求,那么必定是希望用我们作为筹码,跟当权者换取最大的利益。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有所损伤,对他们来说,都是利益损失。我们必须明白自己的价值,向对方争取更好的待遇。况且今天发生的事,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谁能保证下一次不会再发生?我们必须向匪首施压,让他管束好自己的手下,以确保我们的人身安全。”
除了有些自我膨胀,阿克曼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只是他忘了,对方真正做决定的人并不在此。既然已经知道匪徒内部并不团结,又如何能指望眼前这位四当家一定会听取人质们多余的声音呢?
迫于阿克曼和约翰逊的要求,安裕容举手示意,得到准许后,站起身向颜四当家汇报了洋人们的意思。
似乎觉得洋人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四当家难得地冷笑一声,道:“这些事我不管。等司令与师爷来了,跟他们说。”
安裕容点头哈腰:“敢问四当家,贵军司令与师爷什么时候会来?”
“他们正忙着呢,谁知道什么时候上来。”
“如此可否请当家的帮忙给传个信?”
“没空。”
安裕容被噎了下,顿一顿,才语重心长继续道:“当家的,这帮洋人见不到首领和师爷,只怕忍不住要闹事。”
四当家不以为然:“闹事?怎么闹?”
“说是要绝食。”
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四当家愣了愣,随即嘴角一撇:“行。明日起叫厨房少煮一锅粥。”
安裕容简直哭笑不得,劝道:“洋人们恐怕不是说笑,有几个本来情况就不算太好,再闹绝食,只怕更加糟糕。万一有性命之忧,岂不是平白给当家的添麻烦?回头误了首领与师爷的大计,当家的也不好交代……”听他这话,倒像是瞬间变身做了四当家身边参谋。
四当家瞅瞅他:“你急什么?先断两顿,饿极了自然会吃。实在不行,硬灌便是。”
这下安裕容没话了。他虽然不认为对方会答应洋人的要求,却觉着多少能说动一二,做个铺垫。不想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方。
安裕容跟四当家说话,有洋人听得懂几成,直接就给翻译了。阿克曼身边一位贵族同伴,大约受了他那番“价值说”的鼓舞,又急于在受委屈的淑女面前展现绅士品格,见匪兵头目迟迟不肯答应己方要求,站起来义正词严道:“这位匪徒先生,你们的野蛮行径已经对几位女士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你们必须郑重道歉,并保证此类事件绝不再发生。不,仅有道歉和保证是不够的,基于你们此前一贯的野蛮残暴行为,根本无法取得我们的信任。因此请你们立即释放这几位女士,还有孩子以及老人。我们其他人自愿留下,相信足以帮助你们实现卑劣的目的,换取足够的利益……”
四当家看了这人一会儿,问安裕容:“他说什么?”
“没什么,不过还是那些话,当家的不必在意。”安裕容忙道,一边给约翰逊使眼色。若真把这煞神惹急了,用不着枪子,一颗石子就够喝一壶的。
那洋人兀自滔滔不绝,约翰逊都找不到插话的空隙。四当家看向安裕容:“说说,是些什么话。他刚才停了二十一次,就算二十一句罢,一句也别少。”
安裕容看他面无表情,心知推托不得,好在自己记忆力也相当不错,索性一句不落,都给翻译了。
那边洋绅士总算是说完了,犹自一脸正义瞪向这边。四当家拔出腰间别着的手枪,勾在手指上转了两圈。洋绅士被这个动作提醒,重新想起双方处境悬殊,硬撑着道:“你……你不能杀我们……”
四当家瞧了他一阵,直瞧得他自动住嘴,又把地上坐着的众位洋人都瞧了瞧,忽然开口慢慢道:“景初二十二年,列强镇压白莲红灯起义,京师沦陷,太后、皇帝出逃。洋人在京师烧杀抢劫,奸淫掳掠,害人夺宝,不可计数。这些野蛮残暴行径,不过十几年前的事情。请问诸位洋大人,你们参与了没有?诸位自己没有参与,那么诸位家中亲朋戚友,诸位的国人同胞,参与了没有?你们答了我这个问题,再来跟我谈什么野蛮不野蛮。”
安裕容万没想到,这少年四当家竟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若非场合不对,简直恨不能拍手喝彩。
景初二十二年,岁在丁酉。列强借口镇压白莲红灯运动,强行攻陷京师,皇室朝廷仓皇弃城出逃,史称丁酉之变。那一年安裕容不到十岁,恰巧跟着母亲避居海津,逃过一劫。事后听许多亲历者诉说遭遇,犹心有余悸。倒不知这兖州深山匪帮中的少年头目,竟也知道得这般清楚。
四当家说完,冲安裕容一颔首:“你,给他们说说,一句也别少。”
安裕容肃然道:“谨遵四当家之命。”当真一句不落,替他翻译过去。
丁酉之变震惊世界,内外皆知。洋人们听完这一席话,包括那位适才喋喋不休的贵族绅士,一时都不再出声。倒不见得当真勾起了什么愧疚之情,而是通过这些话认清了对方态度。哪怕匪首再如何想留下人质性命,眼前这煞星少年不高兴起来,是完全有可能拿人质开刀的。此种情形下,另外那三名夏人,自然更是保持沉默。
四当家见人质都老实了,欲转身抬腿,忽又瞥了眼女人中最为貌美的艾德丽小姐,冷冷道:“那位洋小姐,我的弟兄偷看几眼你洗澡,有什么干系?又不会看掉你一块肉。”走了两步,冲安裕容摆摆手:“算了,这句不用传了。”
安裕容本来也没打算吓唬一个女人,最后这句准备装没听见。谁知那艾德丽小姐好奇心挺强,等四当家出去,众匪兵也只是在四面廊下远远围着监视,偏凑过来悄悄追问。
“艾德丽小姐,你确信要知道?”
艾德丽小姐点头。
安裕容叹口气,照实说了。
想明白话中含义,只怕那匪兵头目要放任手下流氓继续欺辱自己,艾德丽小姐眼眶刷地又红了。
安裕容只好端起面前豁了口的粗瓷粥碗,坐到另一边去。
第6章 书中颜如玉
次日,曹队长与另外几个头天偷看洗澡的匪兵没有再近距离出现,洋人们也没有再提绝食谈判的话头。
傍晚,来了几个匪兵,通过安裕容居中沟通,叫三个女人跟一个小孩换了地方,与做饭打杂的两名村妇一起,住在后院偏房里。所有男性人质依然在中殿睡大通铺。
人质们心里都知道,这是那少年头目的安抚手段,亦不妨看作是对人质老实听话的奖赏。明白对方并不是可以要挟的对象,阿克曼、约翰逊等人也就暂时歇了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