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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阿堵)


  令颜幼卿倍感遗憾的,除了无法回海津探望嫂嫂侄儿,就是不能陪峻轩兄守岁过年。峻轩兄是为了自己,才特地跑到京师经营事业。没想到头一回过春节,竟连一块儿吃顿年夜饭也不能。每思及此,颜幼卿心里便觉十分歉疚。好在年后能轮到几天假期,希望到时候峻轩兄也能得空。另外一个好消息便是,徐兄年后将来京师,一方面为了去杜府拜年,另一方面为了视察报社京师分部工作。想必期间兄弟三人能抽空好好聚一聚。
  颜幼卿心中思绪纷纷,眼神却始终保持锐利,并未因为最后一天站岗就放松警惕。一辆黑色小汽车在总统府门前停下。车上挂着共和政府交通部颁发的特许通行证,一直开到了大门口。总统府本是前朝皇帝接待外宾的万象楼,楼前并没有宽阔的庭院可供停放车辆,因此除非是总统本人座驾,其余车辆至多也只能开到大门口。
  车内下来的三个人。一位是颜幼卿颇为熟悉的总统府机要秘书处秘书吴瀚生,一位是曾照过几次面的共和政府某高官,不知具体姓名职务。最后一位没在府门前遇见过,然此人与那二位谈笑风生,姿态熟稔,显见并非初来乍到,大约是从前来时自己恰好没轮到门前站岗。颜幼卿将视线不着痕迹移过去,打算记下对方面貌模样。谁知这一看,居然看得愣住。实在是来人莫名眼熟,却又始料未及,万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此人。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侧头看过来,也是一愣。随即掩饰过去,与另两人谈笑如故,走进了总统府大门。
  快到换岗时候,还是吴秘书亲自陪同两人出来。不知何故,吴秘书与颜幼卿见过面的那位高官落后一段距离。走在前面这位经过颜幼卿身边,停下脚步,用仅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小兄弟,别来无恙?”
  颜幼卿抬手行了个军礼:“先生别后安好?”
  对方冲他微微一笑。
  这时落在后头的两人走过来。吴秘书道:“尚先生,怎么跟这小卫兵聊起来了?”
  “天寒地冻,卫兵坚守岗位,道一声辛苦罢了。”
  “尚先生果然仁者胸怀。”
  直到几人上车离开,颜幼卿仍忍不住琢磨:莫非这尚先生如今也在联合政府任职?仔细思索,似乎不无可能。当初在仙台山玉壶顶上,并未有机会与之当面交谈,然观其言行举止,这位尚先生给人留下的印象却相当深刻。后来又从峻轩兄口中断续听得一些零星信息,概而言之,颜幼卿对此人观感是相当不错的。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他。颜幼卿想着,下回见了峻轩兄,可得提上一提。
  除夕夜,总统府卫队成员聚在一起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因次日即祭天大典,故不允许喝酒。按说大总统要来与自己的亲卫们见个面,讲几句话,也因忙于祭天仪式最后筹备工作而取消,只吴瀚生、田炳元二人做了个口头动员。
  初一天没亮,卫队全部出动。最得信任的几人直接陪同大总统坐在中间一辆装甲汽车内,其余人分别乘坐另外几辆车,或在前开道,或在后扈随。颜幼卿便坐在最后一辆扈随装甲车中。自总统府至南郊寰丘祭坛,不过数里,沿途整饬一新。原本只有朱雀大街装了西式电灯,如今却一直延伸到南城外主要街道。在明亮的路灯光下,颜幼卿看见两侧列队而立的士兵,制服上的标识属于北新军京师陆军常备军。
  他观察力记忆力均属一流,自然记得当初替傅中宵给京师派来的大人物送信,守卫在两位总长院子里的,就是穿同一身制服的士兵。祁大统帅已经成为祁大总统,北新军下辖各部的番号制服似乎并没有变化。汽车来到寰丘牌坊外,颜幼卿看见整个寰丘被上千荷枪实弹的士兵包围拱卫。这是京师陆军常备军最精锐的部队:特别警备队。大总统于牌坊前下车,换乘双套马朱金轿车。卫队成员全体下车,步行跟随。
  寰丘祭天,是前朝皇帝每年新正第一天都要做的事。自从革命爆发以来,已中断四五年。颜幼卿与其他卫队成员一起,按方位立在祭坛四周警戒。祭坛侧面有两处殿堂,一处供祭祀者更衣沐浴,准备牺牲祭礼,另一处则是从前下人停留的地方,这一回重新修葺,改为观礼堂。应邀而来的列强公使馆代表及外国记者们,便在此等候观礼。人群中也有一些手持相机的夏人记者,颜幼卿甚至分神想了一下,不知徐兄是否派了京师分部的下属来此。
  钟鼓初鸣,吉时将至,先是礼官捧各色祭品陈于祭坛之上,随后大总统携共和政府主要官员及北新军重要将领自殿内缓步而出,登上祭坛。将领们仍然穿着军装制服,大总统本人与各位政府要员却均头戴平天冠,身着右衽深衣,分明恢复了古礼。大约为了与前朝相区别,衣冠服饰更近似于上古。只是许多人冠冕下露出的短发茬,以及鼻梁上架着的细框眼镜,给庄重肃穆的祭天仪式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违和之感。颜幼卿站得笔直,仿佛八风不动。眼前所见到底还是引起了心中疑惑——这般今不今,古不古,洋不洋,夏不夏,究竟所为何来?
  他在紧随大总统祭天的队列中看见了尚先生身影。想必联合政府中来自南方的革命党人,无论愿意与否,也都如尚先生一般,来参加了这场祭天仪式。
  上午辰时三刻,祭天祈福结束。颜幼卿从前读过《礼记》,于祭天古礼略知一二,今日这场,较之真正古制还是简略得多了。午前回到总统府,其余人且不说,卫队上下俱是大松一口气。田司令允许众人轮班歇息,颜幼卿运气好,轮在第一批,初三才当值。下午没什么事,便与直属上司打个招呼,请假离开,顺便把安裕容交给他打点人情的小东西送出一份当贺年礼。上司颇有些意外,随后显出十分高兴的神情来,大方放行,只叮嘱他出去玩别惹事。
  颜幼卿径直往西苑门外赶,半路才想起忘了回营房换衣裳,怨不得上司特地交代别惹事。总统府卫兵制服在这京城里头,吓唬吓唬平头百姓,还是相当管用的,不少队友专爱披着这身皮在外走动。先前闹出的几桩纰漏,其中有一桩正与此相关。颜幼卿实在不愿浪费时间掉头回转去换衣裳,转念一想,再过两个月,新兵考察期结束,只要不当夜班,就可以外宿,届时住在吉安胡同的日子必然增多。长期出进,街坊邻居迟早知道,没必要瞒着。自己这个身份,多少也是个保障,免得峻轩兄招来轻举妄动的小贼。
  大年初一的下午,街道上几乎看不见几个人影,更别说拉车的车夫。零星几处鞭炮声,从远处深巷宅院中传来,越发衬得禁宫内外一片冷寂。颜幼卿一边疾步往前走,一边回头望了望高耸的宫墙。莫名其妙想到,也不知那逊位的小皇帝,在这宫里头过年,是个什么滋味。转头便放下这不着边际的念头,转而想不知峻轩兄提前买了鞭炮没有,昨日就他一个人,有没有正经吃顿年夜饭……
  回到吉安胡同,推开院门,静悄悄没点儿声响。厨房、杂屋、书房,挨个瞧过去,最后找到卧室里,炕上隆起一大团,两床棉被打叠,有人睡得正香。正要出声叫醒,蓦地停住。往前凑了凑,看见被子捂得严实,只露出个黑乌乌的后脑勺。心说峻轩兄是真怕冷。摸摸炕沿,触手冰凉。大约昨夜守岁熬夜,今日又没开火做饭,到这会儿炕上半点热气也无,还好知道把两床棉被都盖上。睡得被人扛出去卖了都不知道,院门也不关……唉,颜幼卿在心底叹口气。峻轩兄若是长久一个人住,真不知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想了想,把卧室门关上,转身进了厨房。灶台上罩着几个碗盘,应是头天剩下的饭菜。炉中炭火早已熄透,壶里一滴热水都没有。先点火烧了一壶开水,本想灌个汤婆子送进去,然而如此势必把人吵醒。索性不熄火,翻出吃剩的大半只烧鸡,架起砂锅煨汤。灶火这般烧得一阵,炕头也该热透了。
  几样剩菜皆为荤腥,一看就是白大娘提前做好的。颜幼卿虽向来不讲究,到底被安裕容带得对吃之一道涨了许多见识。这些菜他自己瞅着都没什么食欲,想来峻轩兄更不会乐意继续吃。遂去杂屋地窖里扒出一颗白菜,剥得只剩个水灵灵的嫩菜心,又找出一块冻羊肉,预备切肉片涮锅子。
  将羊肉放在灶台附近,不一会儿便化开了表皮。捏了捏羊肉软硬程度,将菜刀磨得锋利,见厨房杂乱颇有些施展不开,干脆搬了张几案到门廊下。辨认一番质地肌理,开始下刀片羊肉。起初动作缓慢,肉片厚薄大小不一,很是生疏。十来刀之后,动作渐渐流利,粉红色的肉片均匀剔透,离刀便自动打起了刨花卷儿,落入摆在下方的大铜盆里,煞是好看。颜幼卿运气提刀,不急不徐,心里却想,这冻羊肉切起来可真要力气,莫非饭店里大师傅们也如自己这般,练过内家功夫不成?自己若是不来,峻轩兄这羊肉可不知哪天才能吃上。想到这,嘴角不由得抿出一缕笑意。
  安裕容是被热醒的。掀开一床被子,再掀开一床被子,才发觉热源来自身下暖烘烘的炕头。是白大娘来做晚饭了?不对,今日正月初一……想到这,猛地翻身下地,披了外套便冲出去。看见厨房门廊下的人,一只脚正迈过堂屋门槛,硬生生停住。那身影入目,脑子里仿佛“轰”地一声,数九寒天,起了一把大火。这大火瞬间燎原,一眨眼烧着了骨头,烧沸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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