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你看这样如何:这会儿很快就天亮了,不如你在我这里歇一歇。先别忙拒绝,你要去搭救那岩洞中的人质,我知道你武艺高强,单枪匹马便能成事。我要说想给你帮忙,恐怕反倒是个拖累。只不过,等到你去,那洞里的人多半没剩多少精神力气。你在我这歇一个白天,养精蓄锐。我呢,别的忙帮不上,弄点便于携带的食物药品给你,甚至替他们弄点路费,应该勉强做得到。不过多出一个白天,总不至于因为晚去这么点工夫就多死几个。你这么什么都没准备赶过去,即便将人救出来,又能如何?”
夏日天亮得早,两人又说了许久的话,仿佛专为照应安裕容之言,那第一抹鱼肚白已然横在天际。朦胧曙光从敞开的窗户投射进来,差不多能看清彼此眉目。
安裕容望着颜幼卿的眼睛,继续诚恳道:“以傅中宵等人的想法,必定不会料到你转回山里去搭救岩洞中的人质。他们只会以为你藏身城内,等着与你的嫂嫂侄儿会合,又或者早已逃出城外,另想办法去了。你多留一日,今夜再出城,反倒合适。除非是……你信不过安某人我。”
颜幼卿被他这一激,赶忙道:“我如何会信不过先生!只是……实在是麻烦先生太多……”
“你既知麻烦我太多,那便老实听我安排,别再给我添更多麻烦了。嗯?”
安裕容睡了个香甜的回笼觉,直到敲门声一阵接着一阵,才醒过来。
有下人在门外唤道:“安先生!安先生!”
身边一人猛然坐起,飞快地翻身下地。安裕容赶忙伸胳膊拉住,一边扬声问:“什么事?”
“有一位徐先生,说是先生故友,特地前来拜访。”
安裕容立刻知道是谁了,大喜:“请他在前厅稍候,马上来!”
那下人又道:“热水给先生放在门外了,先生自便。”
“多谢。”
在这里住了三天,负责的下人已经知道他的习惯,不敢多事。院子里所有洋人的指令,都是这位安先生负责转达的。对于能够与洋人混到同出同进,谈笑风生的安先生,不管他态度多么和气,下人们皆打心眼里敬畏。
待下人去远了,安裕容扯着颜幼卿坐在床边。自己起身扒开门缝和窗户缝探看一回,才打开半扇门,把热水等洗漱用品端进屋里,复又将门关上。
“我一会儿去见个人,你尽管接着睡。放心,我出去的时候把门锁上,不会有人来的。”
颜幼卿拿手撑着头,有点儿懊恼。大约此前一直担忧焦虑,许多天没能放松休息,陡然到了安全地方,居然会睡死过去,直到有人敲门才警醒。明明身边还躺着个谈不上多熟悉的外人,竟没有半点防备,实在是不该。
揉了揉脑袋,抬起头,正看见安裕容冲自己微笑:“桌子上有点心果子,饿了先吃一口。我之后再想办法给你带份饭菜回来。”
颜幼卿回顾了一下这人所作所为,觉得自己放下戒备,亦属应有之义,并不值得太过介怀。点点头:“不用麻烦,有这些足够。”
安裕容知道他是怕带饭菜引人怀疑,不再坚持,回到先前的话题上:“来的应该是我那表兄。既有他在,弄东西弄钱都方便得多。你且放心再睡一觉。”将面巾搭在椅背上,对着镜子梳了梳头,整理一番衣裳,“热水还有,不介意的话,先洗洗也成。”想起什么,又道,“你出不了门,要解决内急问题,屏风后头有夜壶恭桶,先对付这一天罢。”
说完,不等颜幼卿答话,闪身出去,果然将门从外头锁上了。
颜幼卿独自留在屋内,将接下来的计划在心中盘算一遍,觉出有些饥饿,拿起桌上的点心果品慢慢吃起来。吃完看见地上还有半桶热水,又简单擦洗一番。无事可做,困意重新上涌,索性躺倒接着睡。
安裕容路过洋人的院子,进去讨了点咖啡,泡出两杯。这是红十字救助会专为洋人质送来的慰问品之一。端着两杯咖啡小心翼翼来到前厅,远远笑道:“文约兄,抱歉兄弟来迟了。睡了两个月大通铺,忽然这么舒服,心里头老觉得不踏实,昨晚又失眠到半夜!来,尝尝洋人的玩意儿,提神醒脑,马上见效!”
徐文约明显比他激动得多,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安兄弟,你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两只手上下比划,可惜安裕容端着两杯咖啡,弄得他拥抱也不是,握手也不是,只得接过去一杯,收敛情绪,将安裕容打量一番:“精神倒是还好,可也真瘦了不少。兄弟你受苦了!哥哥我这些日子一想起就难过。当初若不是你……”
安裕容哈哈笑道:“文约兄可别这么说。能少进去一个是一个,再说我也没吃什么苦。你在这奚邑城等了多久了?是兄弟的不是,叫文约兄忧心至此。”
徐文约道:“来了个多月了。好在进展虽然慢,总算都不是坏消息。前些日子听说洋人下山带了个翻译,我一听就知道是你!贤弟如今可是大人物了,不好找也不好见哪!就你们住的这院门,我要进来,足足过了三遍审!”
安裕容便跟他道歉:“老弟我也是听人差遣的份儿,又不知徐兄下榻何处,叫兄长受委屈了。”
论熟悉程度,二人不过初次相识,论交情关系,却已是生死之交,情谊深厚。两人开了几句玩笑,劫后余生,深感庆幸。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仔细叙说别后情形。
原来徐文约将劫车事件第一时间爆出来后,并未返回申城,而是继续北上,一路护送当初同坐二等车厢那两名女子直至京师。那少女是申城黎家的小姐,闺名唤作黎映秋,京师是其外祖府上所在。黎小姐外祖乃前朝翰林,颇有些根基,为人也比较开明,家中年轻子弟上新式学堂的不少。因感念徐文约的恩情,又看其人才华品性皆不错,遂协助他在京师办起了《时闻尽览》北方分社。这分社办起来,徐文约毫无疑义做了社长,手底下才招了两名记者,便先带着人直奔奚邑。
虽然没采访到什么独家秘闻,幸亏资金宽裕,江宁总部也给了他足够的自主权,才由得他在这奚邑城住下不走。
“恭喜徐兄荣升社长!”
“自家兄弟,就不要取笑我了。如今加上我也才三人,连个草台班子都算不上。别的不说,就说这仙台山劫车事件,我们怎么跟人家当谈判见证人代表的记者比?唉。”
安裕容笑道:“徐兄莫非忘了,还有小弟我哪。保管全是独家秘闻,专为贵报供稿。”
徐文约急于探视他是否安全,还没来得及往这上边想。听他如此说,自然欣喜非常,恨不能当即来一场采访。
安裕容道:“这独家秘闻保证是徐兄的,只不过我这里有一桩难事,需要徐兄帮忙。”于是挑拣着一些好交代的,把事情经过说了。
徐文约很痛快地给了他一摞银元,知道他现下一穷二白,又添了些铜板做零用。随即吩咐等在外边的手下跑腿,买回来许多温补即食的良药,以及包装严密的糕点,只说是送给兄弟压惊。徐文约原本打算留到奚邑城防交接完毕,被安裕容劝动,约定一同坐遣送人质的火车回去。
送走徐文约,安裕容让下人把东西提到自己房门口,赏了几枚铜板,叫他通知厨房弄两样吃食,也先送到门外。然后拐去看了看正在给人质们检查身体的韦伯医生。借着帮韦伯医生领取药物之便,从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处要来一堆西药。挑挑拣拣,藏起几样应急有效的在自己口袋里。
他开门进屋的时候,第一眼没见到人,转头才发现颜幼卿贴墙站着,正是最不容易被察觉的位置。
不由得一笑:“放心,没别人。来,帮忙搭个手。”
颜幼卿将他手里的东西一样样全接了过去,宛如杂耍般垒在手掌和胳膊上,平平稳稳放置在桌面。等安裕容关好门回身,便见他姿势端正地坐在桌前凳子上。
安裕容也坐过去,见食盘上只一双筷子,直接伸手撕下一条鸡腿:“来,吃。别客气。跟洋人住一块儿就是这点好,尽可以狐假虎威。你放心,没人会嫌我吃太多。”
颜幼卿见他用手撕扯着吃得欢,便拿了那双筷子。安裕容这几天伙食不错,啃完一条鸡腿,又吃了个菜煎饼就饱了。但见颜幼卿不紧不慢,吃完一样换下一样,把剩下的大半只鸡,一沓子煎饼,外加一盘素烧萝卜,一大碗粟米粥,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安裕容瞪大眼睛:“你这是饿了几顿了?”
颜幼卿将筷子横搁在菜碗上:“多谢款待。之后大概会有几顿没着落,这顿吃饱一点,才好做事。”
安裕容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道:“你看看这些东西,怎么带走?”掏出徐文约给的钱兜子放在桌上,“还有这些银元,你看着拿。之前你给我那些,放在你嫂嫂手里了。”
颜幼卿又要道谢,被安裕容止住:“行了,都记着罢。回头添了利息还我。”打个哈欠,倒在床上,“还是困,我再睡一会。离天黑还早,你要不也再睡一觉?这床宽绰得很,听下人说本是姨太太的房间,怪不得这么大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