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回到厅堂时,一桌人都在等他吃饭。郑芳芷看他神色,问:“阿卿,出什么事了?”
他把纠察队之事说了,又道:“阿哥来了信,叫我们马上动身。东西反正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再点点。”望向谢鲲鹏、蓝靖如两人,“你们也一起。”
“我们也一起?”谢鲲鹏和蓝靖如对视一眼,“是我家里有什么安排?”
颜幼卿摇头:“不是。”犹豫片刻,视线在黎映秋与阿槿两位女士身上转了转,回复道,“先吃饭,吃了饭我们去书房说。”
黎映秋想一想,大约明白他什么意思,开口道:“可是文约出了什么事?”
“文约兄同峻轩兄皆十分平安。”
“若是顾虑我的身子,大可不必。有什么消息你尽管直言,放心,我经得住。”黎映秋笑了笑,“我胆子大很多了,颜兄弟。”
阿槿左右瞅瞅,帮腔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女人?”
满桌人都望着自己,颜幼卿只好交代:“三天前,警察在旧演武场十字街口,公开枪毙了十余名犯人,据说是新党反动分子。此外,被抓捕关押、暗中处决的,恐怕也不在少数。”
“啊!”一声尖锐惊呼,是没忍住的阿槿。其余人无不露出惊恐表情,谢鲲鹏与蓝靖如更是面色惨然。
“城里风声突紧,乃是因为新上任了一位监察局副局长,行事激进冷酷,手段了得。文约兄和峻轩兄的意思,这时候什么事都不方便做,大伙儿不如暂且避避风头。已经订了后天下午去往明珠岛的船票。鲲鹏和靖如最好与我们同行。若你二人不愿意,也不勉强。出外港的船票很是紧俏,不会浪费。”又向约翰逊道,“阿哥说想邀请你们也一道过去玩玩,不知你意下如何?你们不去的话,就……”
“为什么不去?公开枪毙,实在太残忍了。我可不想留在申城看这些。明珠岛不错,很热闹。”约翰逊搂住阿槿,“亲爱的,正好你还没去过呢,我们都去玩玩。”指着谢鲲鹏、蓝靖如问颜幼卿,“他们两个一起去,算什么身份?”
“我们去明珠岛谈生意,他两个充当职员就好。”
约翰逊摆手:“不好不好。让他们当我的翻译和随从比较好。”指指自己鼻子,“我是花旗国人,没有夏人警察敢盘问。怎么样?你们两个,要不要认我做老板?”
谢鲲鹏同蓝靖如被一连串消息震得发蒙,半晌没回过神来。即使早已做好躲藏逃亡一段时日的准备,却没想过要躲去明珠岛那般遥远的地方。
颜幼卿想想峻轩兄长长一封电报内容,劝道:“明珠岛是自由港,避过这个风头,你们随时可以回来。那边机会也多,顺便长长见识,没有坏处。至于家里边,在船上拍个电报便是,无需担忧。”
那两人互相看看,反是蓝靖如当场表态:“我们一起去。几位先生竭尽心力,慷慨相助,我们感激不尽。”谢鲲鹏也跟着点了头。
商议已定,众人加快动作。默然饭罢,颇觉食之无味。颜幼卿连夜找到林满福,定下村里最大的乌篷船,打算明日不在清湾镇停留,而是直奔申城码头。这一晚灯火亮到后半夜。哪怕说是东西早已收拾完毕,真到动身,又有许多细枝末节。草草睡过一觉,陈阿公已经回来,等着送别主家。至于纠察队之事,并无他法,只能提高警惕,祈祷这帮人不要找借口骚扰到本村来。
“我们走后,剩下的粮食用具,你老尽可做主,不浪费便好。”颜幼卿道,“万一有紧急,村民可以躲到庄园来,嫂嫂只锁了书房与涵翠轩。必要的时候,给江南艺专俞先生和叶校长传信求助,他们会帮忙的。”
陈阿公一一应了,心里也知不过是庄园记在了二位玉少爷名下,他们与村子实则并无多大关系,如此叮嘱,只因为人慷慨义气而已。“少爷放心。早年改朝换代,闹得那般凶,不也过来了?这才哪到哪?没得事,没得事。”
话音未落,林满福冲进来:“纠察队来了!村口的人老远瞧见,飞脚回来报的信!”
“当真?”
“怎么不真?明晃晃的刺刀尖,隔几里路都打眼!”
“这……这……这可怎么办?”陈阿公抖手转圈,全失了前一刻的从容豁达。
颜幼卿扶住他,凝神思索片刻,转头吩咐林满福:“带陈阿公和其他村老去迎一迎,客气一点,别跟他们起冲突,尽量拖时间。实在拖不住了,再把为首之人请到庄园来。若他们问起庄园主人,不要说别的,只说是外面的大官。”
待两人急急消失,他转身入内,寻嫂嫂商量主意。时间紧迫,颜幼卿将脑子里一个朦胧念头说了,郑芳芷琢磨琢磨,点头首肯。两人几句话定了计策,当即争分夺秒着手准备。
一番忙乱布置,约翰逊、阿槿这一对入戏最快,谢鲲鹏、蓝靖如上学时偶尔演个时装剧,也算得镇定。黎映秋装扮好了,忽然抓住郑芳芷的手:“姐姐,我有点怕……露馅了怎么办?”
郑芳芷想想,一笑:“还记得你三表嫂?”
蛮横跋扈的杜家三少奶奶,别说黎映秋,便是颜幼卿都印象深刻。
阿槿连连点头:“对对对,你只要学学你三表嫂——喏,就像这样……”一双长眉高高吊起,大眼睛全是眼白,嘴抿成薄薄一线,两边嘴角下垂成“八”字。
满堂哄笑,气氛陡然轻松。颜幼卿收起笑意,淡淡道:“鲲鹏、靖如,走,跟我去拦门。”一撩衣角,腰上乌黑的手枪闪现,众人心头又是一凛。谢鲲鹏、蓝靖如想起当日在学校玉卿如何整治上门讹诈的无赖,豪气顿生,配合匆忙收拾的妆容,倒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气势来。
三人打开大门,正撞上陈阿公等几位村老引着纠察队往这面走。
颜幼卿一声断喝:“站住!”
纠察队为首二人吓得愣了愣神,待反应过来,脸上似有怒色,又强压下去。陈阿公道:“这二位队长,说是奉了上面的指示,巡查乡里,清剿抗租暴民。我已经给他们讲过了,我们村压根就没有抗租的暴民,这阖村的土地,都是一家的,今年的租还没收呐,抗什么抗……这不,他们非要来主人家问个究竟。”
颜幼卿抬首睥睨:“你们是那支队伍的?哪个长官手下?”
那两人被他震住,不由得回答:“我们是青浦县纠察所戚大队长手下。”
“什么戚大队长,没听说过。”
“你!你是什么人,敢妨碍我纠察队公干?”为首者之一叫嚣着,挥手叫手下往前冲。
“砰!”一声枪响。谁也没看清颜幼卿动作,子弹在那人脚边炸开一个坑,土块碎石飞溅,打得近旁几人哇哇叫痛。随即一阵风过,劈里啪啦几声响,前排队员手里长枪尽数掉落在地,个个手臂酸麻,半晌也不敢上前去捡。
“长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敢问长官,这所宅子的主人是……”
颜幼卿点点身后大门:“尚贤尚古之先生,鼎鼎大名的革命元勋,听说过没?这里,就是他老人家的别院。这个村子,也是他老人家的田产。你们要巡查清剿,记得往别的地方去。还有,清湾镇什么时候归隔壁青浦县管了?你们戚大队长的手,未免伸得也太长了。”
那两人对眼望望,一个赔笑道:“也不是我们要来的,是清湾镇有人请我们来。早知道这里是尚先生宅邸——不过,尚先生不是过世一年多了?没听说他有后人呐?”
颜幼卿冷笑:“你倒也不算孤陋寡闻。有些事,外人可不知道。尚先生临终,把这宅子送给了他的心腹手下。这个人,说出来怕吓着你。”嘴一撇,向谢鲲鹏道,“兄弟,告诉他们,咱们杨元绍杨大哥,如今在哪儿。这庄园里头,住的又是谁。”
谢鲲鹏上前一步,傲然道:“杨大哥如今是北伐军魏总司令麾下前线指挥部参谋官,刚升了上校军衔。这宅子里住的,是杨大哥去年新娶的如夫人,因城里吵闹闷热,过来静心养胎的。”
颜幼卿冷冰冰道:“那你说说看,如果有人惊扰了如夫人养胎,会如何?”心里向杨元绍说声抱歉,事急从权,只能把他这面虎皮扯出来,好歹保村子一阵安宁。
不等谢鲲鹏继续,那为首者已然胆怯,连连拱手作揖退让。
这时从里头出来一名女子,穿着摩登式样旗袍,婷婷袅袅香风袭人,瞧得一众纠察队员眼都直了。
女子娇滴滴道:“夫人听说是公干的军爷路过,想起上校前线辛苦,有心体恤,招呼他们进来喝杯茶解解渴。”
颜幼卿哼一声:“我们夫人心善,两位队长请罢。”
为首两人畏畏缩缩进门,其余人也不敢跟上。到得厅堂,望见上首珠帘后头坐了个衣着华丽的美貌少妇,旁边一个美妇人伺候着。招呼仆妇上茶毕,被人扶着慢慢往里走,果然是个孕妇。不一会儿,里头竟然又出来一个洋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西洋话,先头到门口传话的女子于是也跟了进去。
纠察队两人目瞪口呆之际,颜幼卿道:“我们杨大哥宝贝他这如夫人得紧,专程请了申城的洋大夫来守着,还派了个懂洋文的女秘书。这可不是钱能办到的事,是天大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