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气得呼哧直喘,指着墙上裸女画像,怒喝:“艺术品?这是什么艺术品?如此不堪入目,伤风败俗,下流无耻!摘下来!统统给我摘下来,烧个干净!”
“老先生既不懂艺术,这里不欢迎你们,请马上离开。”
“我不懂艺术?你们是什么?艺术败类!把你们校长叫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孽。就是因为你们这些败类,以致国将不国……”
那老者不依不饶,少妇在一旁煽风点火,少女虽着急,却无说话机会。画社学生哪里忍得了这般辱骂,立时与之争吵起来。老者显然有些身份,留了几名随从在门外,听见动静冲进来给主人帮忙,场面眼看就要失控。安裕容见学生们只知争辩,情绪激昂下恐怕还要动手,叮嘱颜幼卿看住双方,以免事态恶化,转身便去寻园内主事者。
好在主事之人应变迅速,很快便领来几个人高马大的侍者,将老者一行请去花园,又派人联系叶苦寒校长与谢鲲鹏家中长辈,以便安抚调停。
这么一闹,时间便有些紧。安、颜二人雇了两辆车,匆匆赶往火车站。到达时距离开车不过十余分钟,站内人来人往,颇寻了一阵,才在候车间找到尚古之一行。他身边有杨元绍陪同,另有两个看似前来送行的同僚。几人正从座椅上起身,往检票闸口走。尚古之惦记着安、颜二人说好要来送别,不时回头张望。看见两人到来,笑着抬手招呼。
正当此时,颜幼卿仿佛听见“咯哒”一声,于人群中恍如幻觉。心弦没来由缩紧,正欲凝神细听,又是“噗”一声闷响。但见前方尚古之猛然捂住胸口,笑容变作痛苦之色,鲜红血液自指缝溢出,身体慢慢软倒下去。
颜幼卿脑中“嗡嗡”直颤,不顾冲撞他人,直扑到尚古之近前,运指如飞,封了几处大穴止血。余光却捕捉到人群中一个鬼祟身影,冲安裕容喝道:“送尚先生去医院!我去追刺客!”兔起鹘落,闪身追出候车室外。
第70章 国失其砥柱
刺杀者行动极快,眨眼间便淹没在车站出入口往来不息的人流中。候车间深处发生的惨剧尚未来得及传出消息,车站门口忙乱如常。颜幼卿不顾惹人注目,一跃而起,攀上门柱上方悬挂的西洋大钟,居高临下,以目光飞速搜索。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他匆匆一瞥只看清一个身着灰色布衣的男子背影。对方显然十分善于掩藏,不过片刻已汇入人群,视野中许多灰衣背影,似是而非,无从分辨。
颜幼卿强按心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竭力不放过蛛丝马迹。车站门前广场中心,是一座西式圆形喷水池,不少乘客坐在石砌的池沿上歇息。忽然,有人恶作剧般远远抛了件东西到水池里,引得周围一阵骚动,却也无人当真下水去捡拾。颜幼卿身在高处,俯瞰扫视之下,反而瞧得清楚明白,电光石火间,直觉那抛弃之物论大小分量,虽有包裹,恰似干系重大之刺杀凶器,立刻锁定到抛物之人。周围乘客正围住水池议论,竟无人察觉那抛物者是谁,更不曾留意到此人神情姿态一变,宛若刚从站内出来的短途客人,往广场一侧候客的人力车队走去。
急切间无暇多想,颜幼卿伸手摘下西洋挂钟下方黄铜摆锤,握在手里当作武器,整个人飞纵而下,于人群间穿梭如电。望见灰衣人已坐上人力车,车夫开始发力奔跑,索性不再急追,待车轮持续加速,才凝神运力,将手中摆锤丢出去。那摆锤于空中划出一道黄金弧线,贴地滑行一段,不偏不倚,恰陷在一侧轮胎与地面之间。车子陡然遇阻,当即失衡倾倒,车夫趔趄间本能松手,免去摔个狗啃泥之灾,车上坐的客人却狼狈地翻滚下来。
车夫正慌乱无措,却见一个瘦瘦弱弱的年轻人飞快跑过来,一脚踩在客人胸口,声音又冷又硬:“阁下且留步。”
客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拼命挣扎,偏生一寸地方也没能挪动。车夫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见一队巡警往这面奔来,越发仓皇不安。
颜幼卿抬眼看他,道:“你是同伙?”
车夫拼命摇头。
“扶好你的车,在一旁等着。之后巡警问你什么,照实说便是。”
巡警很快来到近前,被颜幼卿踩在脚下的灰衣人忽大叫起来:“警官救命!光天化日之下,歹徒拦路抢劫……呃!”
颜幼卿拎着他衣领将人提起来,对方被勒得只顾喘气,再说不出多余的话。
“政界要员尚贤车站遇刺,此人有重大嫌疑。”颜幼卿向领头的巡警道,“我是尚先生身边护卫,追击嫌犯到此。”
巡警头目刚得知革命党某首脑人物在车站被人开了一枪,正焦头烂额,巴不得有人给出线索。循例问道:“有何证据?”
“他手上还有残留的火药气味,喷水池里应该有他抛下的凶器,劳烦警官查证。”
听颜幼卿这般说,巡警头目如获至宝,立刻派人去喷水池里捞取证物,一面将嫌犯上了铐锁。人证俱全,一伙人押着嫌犯进了车站临时禁闭室。那巡警欲留下颜幼卿一同等待上司到来,奈何他惦记尚先生状况,问明距离最近的医院所在,留下姓名讯息,转身便走。
申城火车站位于盎格鲁与弗洛林两国租界交接处,距洋夏合办的同德医院最近。同德医院,也是申城最好的西式医院。尚贤遇刺事件发生,当即惊动了车站高层,用站长的私人汽车直接送到这里救治。颜幼卿赶到时,尚古之已经被送入手术室。
望见峻轩兄满脸沉肃,颜幼卿忍住本欲问出口的话,默默站到他身边。安裕容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才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人抓到了?”
“抓到了。我来时还关在车站禁闭室,随后应当会押到警局去。”
杨元绍原本焦灼而茫然地盯着手术室大门,这时仿佛恍然惊醒。在他二人脸上来回扫视,几番斟酌,终于开口道:“二位,多谢二位援手。我恐怕不能一直守在此处,有些事……”
安裕容颔首:“杨兄尽管放心去办事,我二人必在此坚守。”
杨元绍眼眶通红,顿了顿,才道:“我必定尽快赶回来,在此期间,不论何人闻讯前来探视,都请二位暂且挡驾。”后退一步,鞠躬致意, “拜托了。”
候在侧旁另外两人面现诧异,杨元绍解释道:“这二位是先生在北方认识的朋友,生死之交,足可相托。”那两人与杨元绍简短商议几句,一人留下,另一人与他同行,匆匆离去。
留下之人做了个自我介绍,姓张,乃越州州府一名行政督察专员,同时也是州参议会议员。自祁保善一怒之下解散了国会,北方各州市县议会随之不复存在,南方却公然未尊号令,体制依旧。安裕容、颜幼卿通过张议员之口,方得知尚古之如今官方正式头衔,乃革命党内副理事长,兼越州参议会议长。
等待最是叫人心焦,三人不免时有交谈。虽有杨元绍一力担保,张议会毕竟从未见过安、颜二人,言辞间颇多试探。
“听先生言及,多亏朋友相帮,才得以安然南返,想来说的就是二位了。”
安裕容摆摆手:“不过是仰慕先生高义,借生意之便,顺手递过两回消息罢了,不敢冒认功劳。”
张议员知道尚古之从北方带回来两名大汉,如今正在河阳魏同钧麾下,立时把安裕容推脱之词当了真。又想若是能得张传义、刘达先随侍在侧,未必就能叫歹徒得逞,不由大感遗憾痛心。先生总是这般处处以大局为重,将个人生死安危置之度外。事发当时张议员惊惧慌张,待反应过来颜幼卿早已追出候车室外,故并未留意到细节。因而他心目中,能护卫尚古之的,自是如张传义、刘达先那般魁梧勇猛之壮士。
他不知颜幼卿与安裕容被往事牵动,想起一路险象环生,历尽千辛万苦,才保得尚古之性命安全。如今眼看形式好转,曾经举步维艰,逐渐有所起色。谁知风云不测,旦夕祸福,昨夜还同桌对饮,那踌躇满志慷慨陈词之人,此刻已躺在手术室内,命悬一线,生死未卜。二人彼此对望,心情实在愤懑难言。纵然自身做不了济世菩萨、救难英雄,却不忍眼睁睁看见有人啖其肉饮其血,窃国而侯。
颜幼卿紧了紧拳头,忽小声道:“若是咱们能早些到……怎么偏偏就耽误了……”
安裕容轻轻摇头:“你我前来送行,乃昨夜临时起意。想来先生与杨兄也未曾向他人提及。再者……画展闹剧,不似有诈,大约纯属巧合。”
颜幼卿默然片刻,终究不甘:“若是能早些……”
安裕容握住他的手:“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对方有备而来,你怎能叫我看你赴险。”
颜幼卿垂下头,不再说话。
安裕容沉默一会儿,忽转头问张议员:“尚先生此次出行,虽不是秘密,但也并未张扬。什么人能将登车时刻与情势推算得如此精确,张先生可有猜测?”
张议员沉思一阵,方道:“先生铜山之行,党内核心人员均知晓。然具体日程,仅有杨秘书及少数几名骨干清楚。至于出发车次时刻,是杨秘书一手操办,直接联络了铁路公司的洋人经理。便是我与丁兄,亦是昨日才得知。”说到这,下意识停顿片刻,摇头道,“杨秘书……断然不可能。虽具体行程有所保密,申城往铜山列车车次到底有限。若存心日日监守,以有心算无心,未必不能探知……申城几次肃清北方密探,难保漏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