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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苔 (声色犬马)


  杨蕴秀拽了拽被子,没使多少气力,看陆谭慌张中顾了头没顾上尾,她碰一碰他露在被子外的双脚,陆谭又立刻把脚缩高,整个人闷紧了,任谁问都不应声。
  “小谭,出来吧,闷在里面热不热?”杨蕴秀试图以言语哄劝,可陆谭还是裹在被子里不肯露头。
  担心他这样闷着要晕头,杨蕴秀不敢强逼,安抚他说自己会离开,要他好歹别憋着呼吸。
  但等她真关了门下楼,陆谭又是过了许久,确定被子外面没声音了才敢探出一张脸。他人中以下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额前的碎发也湿透了,身上穿过两天的汗衫闷着股怪味。
  昨晚杨蕴秀劝他换件新的,他说什么都不肯,被逼急了就又叫又打。陆孟在一边看得眼热,脸上更是难堪,望着眼前这个既不成器更不听劝的儿子,他的右手掌不受控制地举到半空,迟迟没有落下是因为杨蕴秀先他一步抱住陆谭。她很久没有像昨晚那样伤心地哭过了,也没有别的原因,不过是她很想陆谭能把身上那件脏衣服脱下来,而陆谭不愿意。
  他仿佛成了一只旱在沙滩上的乌龟,那件汗衫就是他背上沉重的壳。他负着它在地表艰难地攀爬,但怎么也不舍得丢掉,更加难以解释他的壳究竟从哪儿来。因此看在旁人眼里,这就成了他无理取闹又固执己见的证据。
  杨蕴秀确保二楼的门窗都束紧了,她下楼来,在楼梯边撞着借看书名义来打探消息的丈夫。夫妻俩一上一下相顾无言,错身分别,一个上厨房将烧水的炉子拧灭,一个握著书原地踱步,总忍不住往楼上张望。末了是杨蕴秀一摔烧水壶,一言不发地进了书房,陆孟顿了顿,跟在她身后走进。
  房门一合,夫妻俩隔着张书桌相对而坐。
  “现在你好告诉我了?”杨蕴秀问道。
  “我不是都和你说了。”
  “没有保留?”
  “我对你能有什么能保留的?”
  “那你告诉我,小谭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音调无意中拔了高,杨蕴秀自知失态,强行收回情绪,她稳了稳心神道,“小谭回来两天,谁都看得出他状态不对劲。你发现没有,前天他见到我,好像根本不认识我,到现在两天了,他说过一句话吗?难道你觉得你儿子现在这样是正常?”
  “他出去这么一点时间,总要有时间再适应。”
  “这是他家!他需要适应什么,适应我还是适应你?”
  “你行事不要这么偏激,应该站在小谭的位置上想一想,他和别的年轻人不一样,你不也常说他其实更像一个孩子——”
  “是我是我,全都是我!”杨蕴秀失声道,“造成这一切的人是我,害小谭的人也是我,就连让晏知山接近他,现在还在粉饰太平的人还是我!这下你满意了?”
  “……”妻子诘难,陆孟没法正面应对。他下意识想要躲避,却紧接着被一本迎面掷来的大部头打中胸膛。
  杨蕴秀双手撑桌,呼哧喘着气,脖间筋脉狰狞地耸起,这叫她看上去犹如一棵被尖刀刮得体无完肤的树。她不想再一次和丈夫因为儿子的关系而盲目地争执或互相责怪,事实上比起态度消极的陆孟,她作为生养陆谭的母亲仿佛承担着一份更加沉重的责任。
  都说孩子是父母身上掉下的一块肉,那么陆谭和现如今仍旧下落不明的陆远岱,就是从杨蕴秀心口给剜掉的。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成功的母亲,或许连合格都不算,否则陆远岱不会突然消失,陆谭也不会这么记恨她。
  当然是怨过的,她怨陆远岱当时为什么不再机灵一点,怨陆谭失智无法判断是非,更怨自始至终毫无作为的丈夫。陆孟也许也有同样的心情。因此在意外发生后的两个月内,填补他们那点可怜的内疚心的是彼此无休止的争吵。直到一次夜里吵醒陆谭,他的父母被他过激的反应给骇住了。杨蕴秀守了他整整一天一夜,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敢阻拦陆谭的行动,包括后来他和晏知山的往来。
  当晚,陆谭的晚饭由杨蕴秀端上去。她哄不了他出被窝,于是只把碗碟放在桌上,过了一个钟头去看,饭菜都有翻动的痕迹,不过多在边缘,也只挖走了小小的一点。
  她收拾了餐盘,又来劝陆谭洗漱。然而和前两晚一样,陆谭说什么也不肯把身上那件沾着汗臭味的汗衫给换洗了,一旦杨蕴秀发狠去拽,他就会失控地大叫,两条胳膊用力推阻她,仿佛杨蕴秀成了和他争夺某件宝贝的大恶人,他恨得牙痒,叫着叫着会说她坏,逼急了还会咬人。狠狠的一口下来,杨蕴秀吃痛,本能松了手,陆谭就躲进被子里不肯再出来。
  他把自己捆得死死的,被子里密不透风,他睁眼看不见光,因为担心自己只要一探头就会被捉住,于是憋着口气躲了很久。
  之后又似乎迷迷糊糊地睡过一觉,陆谭惊醒后揉揉眼睛,没有听见外头有声响,他试探地掀开一角冒出脑袋。杨蕴秀不在,房间亮着床头一盏灯,他像下水前只敢先伸一只脚试试水温似的往地上丢去连环画,随即赶紧缩进被子里竖起耳朵细听,直至确定被子外面很安全,这才浑身湿漉漉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又由于先前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他四肢发麻,双脚一踩地就狼狈地摔了个趔趄。
  顾不上摸摸腿或擦擦汗,陆谭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叮叮响。他拖出藏在床底下的白色小密码箱,跪坐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拨密码,嘴里小声地念着“一一二零”,记得是陆远岱的生日。
  接着密码箱上的小锁应声打开,陆谭将密码箱拖得更出来一些,从其中翻出一大把揉皱的废纸团,在自己周身散了一堆,最后在底下,也是藏得最隐秘的角落里翻出那张他眼里与众不同的纸团。
  陆谭把纸捏在手里,偷偷摸摸地开了门下楼,翼翼小心地挨到客厅的座机边,他按着纸团上的数字一个个去拨,每按键一下,心里的小人就跟着越蹦越高。
  可当他将按最后一个键,一楼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
  陆孟打开客厅大灯,乍然发现客厅跪着一道身影,他惊异中定一定神,发觉那居然是陆谭。
  与他相比,显然陆谭的反应更大。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很惊慌,两只手互相攥得紧紧的,嘴也闭得严实,无论陆孟怎么哄劝都不肯应一声。
  陆孟原本只是不想面对杨蕴秀。常年养成的习惯,家里两间书房,他们夫妻各配一间,杨蕴秀做她的翻译,也不会打扰陆孟忙他的历史研究。今晚是凑巧,先前在书房不欢而散,陆孟预备在书房待一整夜,也好给杨蕴秀一点时间调整情绪,可没想到,他不过出来倒杯水喝,竟然就撞上陆谭夜里悄悄行动。
  回家两天,陆谭几乎拒绝一切和父母交谈的机会,但这回避无可避,他被陆孟守在原地不能多动,紧张得四处乱瞟,双手原本收在腹前,又当陆孟没发觉似的慢慢背到身后。
  说起奇怪,分别前段争没有教过他“保密”,甚至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之外,他没有再保障任何他们之间该有的联系。偏偏陆谭无条件地信任他。他每天掰着手指数时间,就像小时候数着日子等陆远岱回家那样,他觉得弟弟应该回来了,所以等得很坦然。其实还有点着急,不过等得越久,这点着急消失得七七八八,最后也就不足为提了。
  “小谭,你和爸爸谈谈吧,”陆孟尝试靠近陆谭,谨慎落座在和他并肩的半边沙发。眼镜片忽然反光,那块圆形小光斑在陆谭眼前一闪而逝,激得他微微一缩,陆孟见此忙不迭地摘了眼镜,讨好道:“你看,没光了,你不用害怕。”
  “……”陆谭背手坐着,肩膀后缩,姿势看上去古怪又别扭。
  “这么晚了,怎么还下楼了,冷不冷?……你想打电话,打给谁?”刻意绕过那两道显而易见的选项,陆孟继续道,“妈妈说你不吃饭,还不肯洗澡,身上是不是很难受?看你剪头发了,挺好的,有精神多了,就是乱糟糟的,很难受吧?那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就舒服多了。”
  “……”
  “小谭?”
  “……”陆谭屏着股气,视线往侧边向下,显然意在抗拒,不愿意和陆孟多交谈。
  “小谭——陆谭!”久不得回应,陆孟的语气不由变得有些强硬,可他扮演的从来不是一个严父的角色,对待陆谭总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最终,他泄气道:“那你上楼回房间,早点休息,明天给你新的图本看好不好?”
  可能是陆孟又一次让步叫陆谭心安不少,他慢慢放松了肩膀,双手却仍旧固执地背在身后。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谭紧张过度,夜里这么低的气温,他竟然浑身冒汗,抬起眼皮的瞬间,凑巧有一滴汗黏在他额角。汗珠啪嗒一下掉落,陆谭喃喃道:“热。”
  陆谭终于肯换掉他身上那件泛着汗酸味的短汗衫,陆孟认为这是他在逐渐重新接受他的父母和家庭,因此很高兴。但等他替陆谭放了水,见他带了换洗衣物进浴室,却怎么也没找见他换下的衣裤。倒是惊动杨蕴秀,她更了解陆谭,猜测他大概是把旧衣服悄悄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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