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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苔 (声色犬马)


  “我说完了。”
  “……”实在没忍住,晏知山真笑出声来,他道,“你确实挺有意思的。”
  他教他“审时度势”,转眼,段争也为他上了一课“言多必失”。
  段争,晏知山想,当真不错。
  谈判结束,段争径直出了酒店。晏知山立在顶层的玻璃花园前远眺夜色,身后是战战兢兢汇报搜索近况的特助。说不过三句,晏知山冷不丁笑了一笑。特助了然他作风,当即后背生寒,紧接着便迎面丢来一对小瓷杯。他冷汗涔涔,偏偏不敢躲闪,好险瓷杯堪堪擦过脸颊,倒是渐起的热茶淋在裤管,像是烫破了一层皮。
  “接着给我找。”
  “是!”特助赶紧应声。
  “滚。”
  着急忙慌地领了文件出门,刚把门合上,特助对着外头满脸焦急的助理道:“待会儿找人进去收拾一下,又发火了。”
  助理脸色铁青:“哥,我活不久了。”
  “什么意思?”
  “刚才,茉莉小姐进去了——”
  “谁?”
  “茉莉小姐,赛乐居那个,头发挺长,长得特别——”
  “我要你解释她是谁了吗,我不知道啊?!我问你为什么让她进去的!为什么不拦着!”
  “我拦不住啊!”助理急得直哭,“你知道她——那个——总之我拦不住啊。”
  特助手指哆嗦:“好,好,现在别说你活不久了,连我,我!都跟着你一块陪葬!”
  浴室浴缸放了热水,晏知山换过浴袍便下去泡澡。双臂平展放在边沿,他稍稍仰头,心里想着数月前刚带陆谭来津市,他胆子小,像个畏葸的小孩,和他头一次在陌生环境独处,夜里连他的床都不敢睡,更别说和他共浴。他半哄半逼地拖着人下了水,陆谭还紧拽着胸前的浴巾,后背寒毛直立,两只眼睛瞪得像对最剔透的琉璃珠。他诱他靠近,他却拼命地往边沿跑,突然腿软沉进水里,他拼命挣扎,被救上来,见到光的第一眼,他叫的居然是——
  “晏总,好久不见呀。”
  他猛地睁眼,偏头瞧着抚在自己肩头的四指。
  茉莉轻轻揉捏他的臂膊,镜面反光,透出她红裙红唇,行步摇曳生姿,一两滴精油过她指缝进了水,水面即刻泛起微微的精光。
  他低声问:“谁让你进来的?”
  茉莉笑道:“没人让我进,也没人不让我进,那么我只好自己进来啰。”
  “出去。”
  “我来都来了,你都不要和我叙叙旧呀?”
  “再说一遍,滚出去。”
  “凶巴巴的,之前见你对陆先生怎么就和声细语的,你可别说你连‘怜香惜玉’都不懂呢。再说了,我这里可是——”
  话音未落,茉莉笑吟吟地跌进浴缸。她猝不及防喝了几大口水,勉强攀住边沿探出脸,咳得天昏地暗,脸上妆容尽毁。而晏知山早拾了浴袍套上身,这下转过脸来,他额发不住地滴水,溅在脸边,目光阴鸷地叫人胆寒。
  茉莉大半个身体浸在水里,分明心怀恐惧,嘴里仍要挣一分面子:“晏知山,你,你混蛋!”
  晏知山稍稍歪头,似乎在打量她当下惨状,随后捡起边上手机,对准她一阵拍摄,吓得茉莉尖叫一声往后退,又因浮力阻碍而重新沉进水里。
  “拍得不错,是张好照片。”晏知山笑了笑,“贱骨头就是贱骨头,套的皮再新鲜,身上还一股腥骚味。”
  “你说谁,晏知山你说谁!”茉莉气得发晕。
  “怜香惜玉我是不懂,但待客之道我还略知一二,”晏知山退出门去,“既然你有意,那就请你在这儿住一夜吧。想逃也可以,开了窗往下跳,马路两边,随便你走。”
  说完他后退一步关了门,茉莉惊恐听见反锁的声响,慌张爬出浴缸去拉门。果真,外头锁上了。她奋力敲门,又是告饶又是恐吓,哭叫得嗓眼干疼,最后无力跌坐,拾着湿透的裙摆靠向墙角。
  “疯子,疯子,神经病!晏知山你是疯子!”她猛烈喘息,两手粗鲁地擦去眼泪,连带着妆容也毁得一干二净,“好,你阴狠,你不是想找陆谭么,我让你找,我让你这辈子都找不着他!疯子,疯子!”
  


第十二章
  小九的头发实在长过头了,吃饭的时候埋进碗里,抬起脸来,他鼓动腮帮嚼米饭,其中夹着一缕怎么也嚼不碎的头发。再说天气热,小九成天赤着肉,要说浑身上下叫他感觉不舒服的,除了时常卡在胯裆的内裤,就是那些总扎着眼皮和后颈的碎发。
  前两天倒也能忍受,段争在他头顶扎了一个冲天的小辫,用的是唐小杰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黑色小皮筋。但段争手艺远不如女孩子们精巧,甚至连唐小杰这样的都比不过,手劲大的直揪得小九头皮疼,像要把他一颗脑袋连拔带拽地揪走。小九怕他生气,吮着嘴唇不言语,眼里泪汪汪的,一照镜子,半边脑袋头发理得乱七八糟,另半边又像除草似的,连点草茎都没剩下。段争站在他身后,望去镜子里憋疼憋得鼻头通红的小九,伸手拽拽他后脑那块正慢慢从小辫子里逃脱的碎发,有点皱着眉头,难得露出些愁惑:头发说短不短,但真要扎束辫子,许多又扎不着,难不成要在底下再绑一个?
  昨晚唐小杰醉酒丢人,第二天醒来追悔莫及,直磨蹭到下午光景才露面。他顶着一双鱼泡眼,定睛一看,突地咧嘴笑开:“是哪里开仗缺响炮了,要你补上?谁给你扎的马尾辫哪,还只扎一半?”
  小九咬着汤匙吃水泡饭,听闻摸一摸侧边脑袋,三两滴汤汁顺着汤匙流下来。他光是笑,也不说话。
  问那声纯是逗他,唐小杰当然明白是谁的手笔,不禁心说段争貌似情场风流,实际手嘴都不大灵光,甜言蜜语听不着,那双手也只会挥拳勾脸。床上哪,恐怕连温存都不要,直接是抓着傻子头发将人往死里干的。拖来椅子坐在小九身边,唐小杰拦走他的饭碗,见中间被挖空了,就拿勺子将饭重新翻松,又舀两勺鱼汤,再把碗推回去,却是面朝段争说道:“待会儿把头发剪了吧,推刀和剪子家里都有。给他剃个光头得了。”
  挺好,不是没想过。小九垂着眼皮喝汤,脸颊鼻尖各粘了两粒米饭。唐小杰见着,伸手替他把碎发往耳后随意一挽,笑他像个小姑娘,吃口饭都得打理头发。桌底下又故意使坏,踢了小九一脚问道:“等等给你剃光头好不好?干脆一次抄得干净点,你好直接去庙里当和尚,还能省了这口饭。”
  小九呆呆瞧他,听不懂。他的汤匙把饭捞得满满当当,嘴巴一口塞不进,他想拿手帮忙,又想起先前段争抓他手腕,于是脑袋垂得更低了,直把盛的米饭抖掉一半,才张嘴吞进汤匙。
  身边段争和唐小杰在聊些什么,貌似不大轻松,他更听不明白。直到一碗汤泡饭挖得见底,碗壁最后几粒米饭都叫他刮得一干二净,这就是结束了。他记着唐小杰教他吃完饭要把碗筷收拾,怀里将碗抱得紧紧的,再放进水槽,水流开得好大,溅了他一身的水。
  后面段争上来,胳膊越过他,将水流旋小,于是变成滴滴答答。楼上是阮阿姐和一门住户在喊话,女人笑声混作一团,沪语里头夹着宁波话,楼底又是一通客家人和苏州人的打探,好像这整栋楼里都被女人给塞满了,各自的房子里装不下,便挤到他们三楼年轻人的窗前。
  水珠盛在指甲缝,小九闭着眼睛在听,身前是快将他全然挡住的段争,就好像一张牢牢的防护罩。情难自禁,他踮了脚,是被这张防护罩给熏得晕晕然,恍恍惚。他在闭眼里爽快一回,眼睛睁着总是含了春意,不自觉地往前靠,但段争手指将他的额头抵着,越抵越远,几乎要他的后背倒进盛满洗碗水的水槽里。这姿势又叫他们下身紧贴。小九扶住边沿,半边头发被水流沾湿,他大腿细微地蹭动,段争很快就松了手。
  饭后,唐小杰果真说干就干。不过家里的剪子有些生锈,剪张纸都剪不利索,他就去楼上阮阿姐那儿借。之前几个阿姐隔着窗喊话,本来是搓麻三缺一,这下一呼百应,空旷旷的房里摆了三桌麻将,其中有两个男青年,都是极眼生的脸。
  唐小杰表明来意,阮阿姐叼着烟给他翻柜子。客厅里的旧木柜都沾着灰尘,一打就满天飞,呛得其他阿姐连声咳嗽,啐唐小杰这回专来讨人嫌,想着好东西了才肯上来看看。唐小杰混在女人堆里不讨好,只得连连赔笑。
  折腾好一会儿,总算往只小木匣里翻出一柄小铲刀和一把反光的剪子,他笑着讨,阮阿姐却把剪子往背后一藏,鼻子里喷出口烟,刻意要为难他:“先把话说明白,要剪子做什么?”
  “拿剪子,当然剪东西了。”
  “剪谁的东西?”
  “还能是谁的东西,我们那不就两三个男人。”
  “那就不好使了,这剪子剪了你们男人的东西,我们还能用?”阮阿姐腾手夹着烟,身边助威瞧戏的女伴跟着笑作一团,纷纷附和。
  平常要只有阮阿姐一个人,唐小杰应付起来不是难事,偏偏这回与她同站一边的是七八个与她相仿的女人,一人一张嘴,一张嘴一句话,像滚沸的油,他就是油里煎熬的黄鱼,被翻来覆去地炸,那把剪子又怎么也抢不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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