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周舟连连否认,指节在衣角上搓着,“我没什么事。”
“那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吗?”
周舟猛地一抬眼,直直地望着陆余之。
阳光从左手边的落地窗前泻落,拖着光留在了他们脚下,面前的师兄眉目清秀,自认识以来就喜欢冷淡着脸,似乎没有什么能够使他开怀一笑,也没有什么可以叫他黯然神伤,他太冷了,有时候周舟觉得他活得不像是个人。
而是什么时候开始,周舟觉得师兄忽然鲜活了起来,是在和傅闻声一起吃饭的时候偶尔的小洁癖,还是在巴黎的酒店地下车库里不小心撞见的那个幸福自在的笑容......
她的师兄,好像有点人情味了。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陆余之也不急,耐心地等着,直到周舟再一次抬头,试探着问出一句话,“师兄,你是不是......是不是和闻声哥在一起了?”
陆余之猛地一愣,身子僵直,有许久才找到自己声音,“你......知道了?”
“你们真的在一起了?!”周舟瞪大了双眼,纵然早就想到了可得到答案的那一刻还是惊讶,“你别误会,是那天在巴黎,我在地下车库里见到你和闻声哥了,而且......”
陆余之轻蹙着眉,“而且什么?”
周舟往他脖子上一瞥,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回来后这里青了一小块。”
她自己也谈恋爱,齐宋也喜欢啃在她的脖颈上,没人比更明白那痕迹是什么,而师兄要比他们晚回巴黎两天,等他抵达皖城的时候,齐宋说傅闻声也回来了——那两天他们都是在一起的,发生了什么周舟忍不住地去猜想。
陆余之被她说得一怔,下意识地就要去摸自己的脖子,手抬起来的时候觉得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于是别开了眼。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陆余之才咳了咳嗓子,“周舟,不要说出去。”
周舟连忙点了点头,“你放心,师兄,我不会说的!师兄,我没有什么意思,本来我也不打算说的,但我......有些别扭,不过你别担心,我谁都不说的,齐宋也没说过!再说了......”
她发自内心地笑着,“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师兄。”
那种和爱人在一起的快乐和幸福不是装出来的,有些时候,爱总是从眼里跑出来,认真看过了才知道,那是爱得多深。
陆余之在周舟的一声幸福里愣了愣,而后眼尾漾出了笑意,“谢谢你周舟。”
知道周舟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时候,傅闻声刚结束一天的会议,他坐在电脑前,面前是露着脸窝在被窝里的陆余之。
他沉默了一会儿,“她不介意么?”
那边的陆余之摇了摇头,“她说不介意,还祝我们幸福。”
傅闻声笑了笑,“那是幸福。”
视频里的陆余之脸色并不好,傅闻声有些担心,“最近休息不好?”
“嗯,昨天带着外公去了医院,陪了一晚上。”陆余之似乎在抱怨,“医院病床太硬了,睡不着。”
“现在能体会到老人家不愿意住院了吗?”傅闻声揶揄着。
陆余之哼哼了几声没反驳。
傅闻声说,“等我回去,带着外公再去做一次全身检查吧。”
陆余之困得不行了,尾音迷迷糊糊着应了声好,又说着,“反正就听你的话,你劝他好了。”
他安静了下来,过了会儿睁开眼睛认真地看视频里的傅闻声,“你什么时候回来,有些想你了。”
傅闻声顿时间心软得一塌糊涂,“等这边一结束,我马上回去。”
交谈会还有几天的时间,傅闻声因为那一通电话更加地归心似箭,甚至买好了机票,只要会议一结束他当天就能飞回去皖城回到陆余之身边。
可他没想到的是,周舟打来的一通电话,让他提前地回到了皖城。
那天北京下起了暴雪,傅闻声看着天边滚滚的乌云,接起了周舟的电话,电话里头的小姑娘难掩哽咽,“闻声哥,你快回来吧,师兄的外公去世了。”
“轰!”身后的大厅里忽然有闷响,傅闻声始终望向了漫天风雪,白茫茫里好像隐约见到了陆余之,他站在雪里,沉默孤独,正慢慢地被暴雪吞食着。
外公走了,他的余之怎么办?
第38章
陆全笙是在一个半夜走的,走的前几天在巷子里和那个老赵吵了一架,吵的什么,陆余之不知道,只是在被街坊邻里叫去的时候,听到了人群里老赵大喊了一声,“你就是个疯的,连你自己亲孙子都不认识?!你有什么用?!”
陆全笙的背在那一声里忽然就佝偻了腰,那样的话没人说过,或许说了,但他没听过,于是话里重得如锤子,狠狠地敲打在了他的头上,他脑子崩地一声,清醒了几分。他转过身子,与急忙赶来的陆余之遥遥相望。
陆余之只觉得那眼神滚烫,恍惚着以为自己好像看到了泪水,他还要过去,陆全笙已经自己拨开人群,朝他走来。
“你没事吧?”陆余之箭步走到他跟前,将人从头到脚地认真地看了一遍,稍微放下心来。
可陆全笙的眼神依旧悲哀受伤,他抬起手要去握住陆余之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半途的时候又放下了。
陆余之以为又是不记得他了。
但陆全笙与他擦过肩,“没事,回去吧,余之。”
陆余之眼眸一颤,却什么都没有问就跟了上去。
那天后,陆全笙忽然就病了一场,身子骨一下子虚弱了不少,几天下不了床,可精神状态却好了不少,能一直记得陆余之了。
在病榻上的时候,陆余之坐在他身边看他,他也眯着眼看着陆余之,也只是看着,布满老茧的手握住陆余之的,在他虎口上摩挲着。
老茧膈着手掌,陆余之在安静里叫陆全笙,“外公......”
陆全笙从这一声外公里眸子一亮,他许久才诶了一声,问出了这么多年来的一个问题,“你恨你妈和我吗?”
似乎对陆全笙的问题没意料到,陆余之瞳孔微微瞪大,有什么预感在自己心里发芽,片刻后才摇了摇头。
陆全笙却笑了,笑容苦涩,“你该恨的。”
他是在陆余之四岁的时候才见到的人,陆伽阮出门很久,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孩眼睛很好看,水灵灵的,像他小时候的阮阮。见他觉得陌生,小孩躲在陆伽阮身后,想去抓陆伽阮的衣服,可陆伽阮不愿意,一脚跨进了西厢房,将小孩丢在门外与陆全笙面面相觑,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我的孩子,顾云平的私生子。”
陆全笙一时间瞪大了眼睛,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过去拍陆伽阮的门,大骂你是不是疯了?顾云平都结婚了,你还给他生孩子!!
门砰地从里边拉开,陆伽阮眼睛是红的,“我刚怀孕的时候顾云平说要和我结婚。”
没等陆全笙反应,门已经又关上了,陆全笙脑子里都是女儿那红红的眼睛,怒气一下子不见了,转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气。
他回过头,看着独自站在院里的陆余之,他眼睛也是红的,可小孩一直忍着没哭出来,这里对小孩来说是陌生的,陆伽阮进门就不管他了,他怎么不会怕呢?
可他没说,也没哭,只是与陆全笙相望着,梗着脖子,忍着眼泪。
陆全笙再叹了口气,过去在陆余之面前蹲下,“叫我外公。”
四岁的陆余之吸了吸鼻子,稚嫩又胆怯地小声喊他一声,“外公......”
一晃眼,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那年的小孩长大了,可是长成了陆全笙最心疼的样子,他沉默寡言,情绪永远平淡,陆全笙照顾他这么多年来,只有在陆伽阮说要让他回顾家的时候见过他发脾气,砸了家里的东西,也哭得那么伤心。
是因为觉得被抛弃了,无家可归了。
怎么会这样呢?陆全笙有时候想想,陆家是不是上辈子造孽了,才叫这个家里这么不安生,陆余之出生在他们这个家里,是陆余之最大的不幸。
如果当初他能好好地劝陆伽阮,是不是这个丫头不会会这么偏执,陆余之是不是会好过一点,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性格,也不用吃那么多的苦头。
他那时候想,他要对余之很好很好,要弥补那些大人做的错事。
可陆伽阮自杀了,他受不了,人疯了脑子不清醒了,到头来连人都不认得,会打会骂自己的孙子,就是没对他好过。
陆余之该恨他们的,该恨的。
可陆余之始终摇头,握住外公的手用了力道,在黄昏里说着,“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陆全笙眼泪几乎砸了下来。
他还是怕被人丢下,和那时候一模一样。如果可以,他也想多陪他一段时间,脑子清醒一点,见他结婚,见他有小孩,能和当初的他一样叫他乖乖地喊他一声。
可他撑不住了,晚年忽然清醒再次压垮了他,想到死去的陆伽阮,想起这些年怎么对待的陆余之悔恨和痛心压在了心上,叫人更加苍老,一夕之间行将就木,终于在深夜里丢下了自己孙子的手。
这一丢,就没有以后了。
皖城下起了暴雪,古城被严寒淹没,夜里深邃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