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门口的停车位上停着一辆眼熟的车,那人就倚靠在车门边上,一手插兜,一手指节间夹着一根将要燃尽的烟。
他长身玉立,两条腿无处安放地随意伸直,大冬天里就穿着一件夹克外套,里边套了一件单薄的毛衣。
他远远就看见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江白,将烟按灭扔进了垃圾桶里,抬手朝人挥了挥。
江白走到他跟前,“你怎么来了?”
秦昂让他先上车再说,车里好歹比这外边要暖和得多,他站得等人可是被这冷风吹得快浑身僵硬了。
“我听说周小数说了于晓的事情了,我刚好下班,过来接你回家。”
江白系安全带的动作一顿,喃喃默念了一遍,“回家。”
秦昂正在启动车子,没听清,“于晓怎么样了?”
“还活着。”
嘿,这话说得,跟个没感情的机器似的。秦昂瞅了他一眼,也不知道周小数说中午在市局里差点发飙的人是谁。
“带你去吃饭吧。”
江白从窗外收回视线,揶揄着,“哟,终于想起了你要请我吃大餐的约定了啊,不回家吃了?”
秦昂想了想自己早上做的早餐惨遭某人嫌弃的样子,嘴唇就抿得紧一些,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路,“养不起你。”
江白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餐,就是一个摆在路边的大排档,历史悠久,秦昂读大学的时候,经常约着胡越他们几个来这里吃。他是存了些私心的,想带着江白来看看他以前的生活。
大排档就地搭了一个红色的棚子,里边在刺骨的冬夜里倒是跟开了暖气似的暖和。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和秦昂熟得很,一见到人来乐呵呵地,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堆,勾画着岁月的痕迹。
大爷很快就端着一份麻辣小龙虾出来,带着几样小菜,和一瓶烧酒。
秦昂正要倒,就被江白阻止了,“你不是要开车,做什么?要带头违规啊?”
秦昂朝他狡黠一笑,还是倒了半杯,递到了江白面前,“那你喝暖和点。”
江白嗤笑,俯身压低了声音,“有你这么对待男朋友的吗?”
“有啊。”秦昂毫不害臊地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这男朋友还能给你开导开导呢!”
江白靠回身后的椅背,抱臂朝秦昂一挑眉,“哦,来,看看你怎么开导?”
“我之前见过一桩案子,有个十七岁的男孩子被哄骗着帮忙运送一种可以通过皮肤接触就让人上瘾的毒品,那天为了节省时间他直接将毒品带去了学校,想着到时放学了直接带去码头上给别人。后来他们班上有个女同学,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毒品,”秦昂剥了一只虾给江白,继续说道,“那种毒品药性发挥的过程短,很快就能起效果,那个倒霉的女同学又刚好体质比较弱,一碰到就出现了抽搐等情况,被老师紧急送往医院了。”
江白筷子夹着碗中的小龙虾,“然后呢?”
“然后,那个男同学被我们抓了起来,顺便问出了他身后那些卖毒品的人。那时候由于男同学未满十八岁,是个未成年人,而且在校成绩优异,来年参加高考就有很大的可能性是他们学校的前三甲。于是他的家长,学校老师都纷纷跳了出来,说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说不过是个孩子,心智不成熟,容易被骗,其实也是受害者。”
“那会儿大家都在为了男同学吵翻了天,就是没人去管那个不小心吸毒的女同学。后来问了才知道有人说女同学平时也是混社会的,怎么知道是不是想吸毒了才会去吸食男同学带来的毒品。”秦昂顿了顿,“你看,所有人在惋惜男同学,却没有人觉得女同学才是最无辜的,就因为她成绩不好,平时看起来像是个小太妹一样。”
这些事都是后话了,秦昂当时并没有完全地参与过这个案子,只是偶然听到有人提起。当时他还年少,血气方刚,嫉恶如仇,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于是他去找郝局,质问那女同学的未来难道不应该让男同学的家长来赔偿吗?
郝局背着手看他,脸色不详,半天才听见他怅然的叹气声,“秦昂,你还年轻,往后你会见过很多诸如此类的事情,到底对与错都是别人来定的,我们大多时候都是无能为力。”
秦昂气愤地差点摔门而去,最终发现其实郝局是对的,他们可以抓捕罪犯,但挡不住有些人的偏见。
一个人犯了错,法律要定罪的时候,家长和社会挡在前面,说不过是个小孩子,还没成年,就要高考了,未来大好前途在等着,何必要为了一个错误而毁了呢?
那那个女孩呢?她不也是个孩子吗?她离高考也不过短短45天时间而已,她就没有大好前途吗?
仅仅因为高考可能得不出好成绩就当成弃子一样丢掉,无人问津她痛不痛,难不难受。这大概就是世人间最彻底的偏见吧,对曾经行为乖张的女同学的偏见,对毒贩女儿身份的偏见,因为一个小小的看法,偏见了一个人的整个人生。
江白饮下桌上那杯烧酒,喉咙被烧得有点痛。他极轻地笑了一下,“好笑。”
“是好笑。”秦昂没有再给他倒,而是将桌上的烧酒给放在了自己脚下,“你们做记者的,其实应该也不比我们见得少,你肯定也懂得,人们观念里的偏见有多重要,那也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想要劝你应该顺应现实或者是怎么样,我是想说世人大多如此,但缺的是没有偏见想要为那些人讨回公道的人,所以能有个人站出来为这些受害者说句话就是好事,你已经站出来过了,也已经做得挺好的了,不要自责。”
大棚里有人进来,掀开的帘子卷进来一阵风,惹得江白后背一阵发凉。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为她做什么。”
他没有为于晓说过话,只是残忍地劝着人在这样绝望的环境中也要活下去而已。
秦昂没再说话。
其实他们都懂得,有些事情本就不是他们能够改变的,就像那个女同学也好,还是于晓也好,他们就像是知更鸟,死在了世人的偏见下。而偏偏这偏见,是这世界上最重的一座大山,难以移除。
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来,一种沉重的感觉在两人之间蔓延。
江白目光在桌上梭巡了一圈,没找到那瓶开过的烧酒,有点失望。他调侃着,“秦队长,你这开导人的技术不太行啊,怎么感觉你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秦队长面不改色地吃下一口凉菜,“不好意思,高估了自己。”
江白噗呲地笑了起来,尽管这笑意也没有多达眼底。
秦昂总觉得现在的江白和监狱里的时候变得有些不同了。那时候在监狱里,虽然嬉皮笑脸的,其实就是个笑面虎,而且还是没有心的那种,人只是看着亲近,其实最是冷酷。可这回再见的时候,反而好像多了几分的人情味了,会怜悯别人了,笑是真发自内心,难过也是真的在难过。
可能是环境问题吧,毕竟监狱里都是一些十恶不赦的人,而在这里,是众生。
秦昂一想到这,嘴角轻轻一扬。
江白瞧见了,还以为他在乐什么事情呢,没好气地拿着筷子敲了一下他的碗,“干什么干什么?我还这悲伤呢,你偷笑什么?”
秦昂若无其事地自己剥虾,“没事啊。”
江白嘁了一声。
这时秦昂的手机响起,他自己手上满是红油,便让吃了专门吃不负责剥的江白过来帮他接电话。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江白二话没说地帮他掏出手机划开接听靠近了他耳朵。
只听里面传来胡越的声音,“秦昂,刘泽答应了见你,明天下午记得哈!”
同时,医院中——
护士三三两两地靠在柜台上玩手机聊天,走廊上只有于晓还坐在长椅上,半天都不见动。她面色苍白,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细细地回想着江白的话。
他说得没错,她还有未来的,她还有妈妈,只要高考结束她就可以带着妈妈离开这里,去开始新的生活,她的世界里还是有光的!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皮鞋踩在瓷砖上的脚步声,来人脚步稳健,身后好像还跟着另外一个人。
忽然,那双皮鞋出现了在于晓面前。于晓抬手望去,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
男人西装革履,一副金丝眼镜架在笔挺的鼻梁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此刻正带着温和的笑意感兴趣地打量着于晓。
于晓起身,搜索记忆中并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疑惑着问,“你是......”
男人浅浅一笑,“我是来帮你的人。”
第42章 人间22
怀怀城第一监狱还是坐落在荒郊野外,成片的树林荫蔽,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簌簌而下,星点般地洒落在那个还生着锈的门匾上。
探监室中,四面空阔,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相对放着,秦昂坐在一头,闭着眼睛,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
直到铁门吱呀一声刺耳的响,有人拖着长长的铁链走到桌子边上,刷地拉开椅子坐下,“秦队长,好久不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