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查出邹志死亡原因的唯一线索的子弹弹道鉴定的结果出来了,然而那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并且难以相信。
因为那上面的结果显示打死邹志的那把枪是一把建档枪支。所谓建档枪支是警察、部队内部会对使用的枪支建有档案,包括警用枪支在内的各种正规枪支均有档案数据,枪支的各种外形、个体特征等都有记录,一把枪支就只属于一个警察,只有在完全确认该公职人员牺牲丢失的枪支找回或确认损坏才能撤除档案。
而好巧不巧,打死邹志的这把枪,还停留在了怀城市局的档案上,它的主人还是曾经被派去担任卧底身份而后却被认为“反水”的穆初。
当年怀城市局还不是郝秋林当家,那时还是一位姓蔡的局长。
秦昂小时候见过蔡老几回,印象不深,但听人说起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为人谦虚,对待后辈更是视如己出,恨不能将自己一生的能力和经验倾囊相授。蔡老平生有很多功绩,一一地被刻画在了公安局的史册上,老人家却从来没有吹嘘过,唯一跟人家吹过的是自己的三个学生——秦昂父亲秦毅文、怀城现在当家人郝秋林,还有那个不能提起的穆初。
那时候三个人毛头小子刚从大学里出来,就跟在了蔡老身后学事情。蔡老曾经和别人说笑,说这三人凑在了一起,就是想要打遍天下无敌手,缉毒一线能有他们是幸运。一个擅长排兵布阵,一个擅长行动,一个擅长套取情报,那时候市局里还有他们三的一段长长的英雄史。
可当英雄总有结束的一天,穆初在一年后被蔡老派去缅甸当一名卧底,九死一生地潜入了七爷贩毒集团的内部,从中套取有关的情报,为远在怀城的禁毒大队提供有用的消息。穆初身为卧底的身份只有蔡老,当时是禁毒大队的支队长秦毅文还有一些高级领导知晓,其余便再无人知道了。
在穆初长达五年的卧底生涯中,为打击七爷贩毒集团做了许多不可磨灭的贡献。原本还剩最后一步就能够将当时还在世的前七爷捉拿在案,那时候前七爷和国外的一家臭名昭著的犯罪集团进行交易,交易地点就在金三角的一处山林中。凭着穆初提供的线索,怀城和缅甸联合部署,打算将这一群人一网打尽,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却出现了致命的问题。
因为穆初在给禁毒大队提供的毒品交易地点和时间出现了错误,中缅警方被诱入了毒贩设下的圈套中,死伤惨重,任务以失败告终。那时候离大年三十不过还有几天的时间,事情传回国内,举国震惊伤痛,红灯笼在一片悲戚中黯然失色。那次的任务的失败被称为了114大案。
而穆初,他也出现在了那个错误的现场里,亲眼见证了战友同志的牺牲,然后跟着七爷的人扬长而去,没有回过头。
从那以后他便失去了所有的消息,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是否还在世。
无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反水,却也无人为他辩解,包括那时候的蔡老还有秦毅文,都因为这件事请被纪检带走协助调查,不能够为穆初说一句好话。
后来114大案发生不久,穆初的儿子穆之恒就被七爷的人带走,从此也是毫无消息。因着这么一层缘故,省厅的一些人认为穆初时候潜逃了,才会叫人来接走他的儿子,不然七爷的人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过七岁大的孩子千里迢迢不顾被抓的风险潜入中国?
穆初的身份便更加地难以说明,从那以后,他在公安内网上的信息被设了查看限制,彻底被拉入了黑名单中。
再后来,蔡老被迫提前退休,秦毅文停职一个月,局里寂静无声,再也没有人为穆初说一句话。
除了秦昂。
秦昂将手中的报告攥得越来越紧,声音因着刻意压着而变得更加地低沉,“不可能会是他,绝不可能!”
郝秋林起身,“可枪的确是他的。”
“那能说明什么?穆叔失踪了十多年,完全有理由可以认为他已经牺牲了!配枪在当年也完全有可能已经被七爷的人拿走了。”
“可谁会保管着一把枪保管了这么多年!也没人能够证明穆初已经死了不是吗?”郝秋林厉声呵斥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秦昂,邹志的案子你不用跟进了,交给胡越就好。”
秦昂气极反笑,勾起一丝的嘲讽,“哦?这是又要把我调开了?是我爸的主意?”
他不是没有缘故这么说,为什么至今局里还一直认为穆初没死,那是因为早在五年前有人称曾在中缅边境线上见过穆初一面。没人知道这条消息是真是假,不过那会儿怀城正面临一桩大案子,一种新型毒品在怀城市面上不知不觉地流行开来,影响深重,有人就怀疑是对怀城市场相当熟悉的穆初引入了这条线。
那会儿秦昂正担任着那次追查新型毒品源头的指挥者,因为和穆初的关系,被临时调离了岗位。
曾经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一遇到和穆初有关的事情就忙不迭地把他支开,生怕他“徇私枉法”,就好像生怕他为穆初说上一句好话找到一些证据替他翻案。
郝秋林满是皱纹的眼角轻轻压紧,“秦昂。”
秦昂将手中的报告搁置桌上,一字一句道,“不让我查是吧,那我就非要查!我一定会找出当年114大案的全部真相!”
“秦昂!”郝秋林气得一掌拍向桌子,“不要把你的私人感情带到公事中来你不知道是吗?你还有没有点纪律性了?”
“纪律?”秦昂勾起一丝的嘲讽的笑容,“我不知道这个纪律原来是要将真相藏在底下是吗?”
“你!”
秦昂不再多说废话,转身就往外走去,砰的一声,门被他用力地带上。
秦昂一出门就看见了江白和周小数站在门口不远处,方才他和郝秋林争吵的声音早就在门外走廊上响了个彻底,在外边都能感觉到他的怒气。
周小数是一脸惶恐,倒是江白,饭都还没吃完就莫名其妙地被周小数给拉了出来当救兵,现在还是有点懵圈的状态。
秦昂脚步刚一顿,身后的郝秋林就追了出来,厉声地叫住了他,“秦昂,你给我站住!”
他快步走到秦昂面前,“为什么不让你跟这个案子你不懂吗?查案缉凶最怕的就是私人感情掺和在里边,且不说穆初到底活没活着,就他和你的关系在这里面,难道你不应该避嫌吗?”
走廊上霎时安静下来,秦昂看着面前正言厉色的郝秋林,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闷痛,一块无形的大石头直砸在他心上。他不能否认郝秋林的话,他的确应该避嫌,最好能够离得远远的,等着别人把真相找出来。可是他不知道,除了自己还有多少人是真心地想要找那个真相的?
靠眼前的郝局吗?还是靠自己坐在省厅位置上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的父亲秦毅文?
郝秋林看他那样子,终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很想为你的穆叔翻案,可难道我和你爸不想那么做吗?这么多年了,我们心里都不好受,没有一刻是不想找出当年事情的全部真相,为穆初正名!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啊秦昂。”
秦昂垂目,盯着脚下的石砖,“那什么时候才会是时候?”
郝秋林手一顿,没有回答他。
这时走廊另一端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响,秦昂寻声望去,江白不知怎的把走廊上摆放着的盆栽给碰倒了,盆栽落在他的脚边,瓷器做的花盆碎了一地,黑色的泥土掩盖了花草的颜色。
而江白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动作迟钝地蹲下身子要去捡那些碎瓷器。
秦昂箭步上前,一把将人拉了起来,“捡什么?”
他回头和还没搞清状况一脸懵逼的周小数说,“去,叫人过来这里打扫一下。”
江白垂着视线,看了看一地的狼狈,再看着秦昂握着自己的手,不知道飘到哪里去的思绪终于回笼。
他刚想抽回手就被秦昂一把拽走,一路往他的办公室走去。
门被关上,下午的时候天突然暗了下来,办公室里边没开灯,在阴暗的天气里一片晦暗,连人脸都看不大清楚,于是秦昂错过了江白脸上一闪即过的难过。
他坐回原先吃饭的地方,桌上的餐盒里的饭菜已经凉透了。江白拿起筷子状似无意地挑着饭,“发生什么事了?不是去拿报告,怎么就和局长吵起来了?”
秦昂在他对面坐下,“打死邹志的那把枪是一把建档枪。”
江白手一顿,抬着眼皮看对面嘴唇抿得极紧的人。
“是局里的......一位前辈的。”
“那那位前辈人呢?”
秦昂手肘搭在了膝盖上,双手交叉,额头靠在手上,闷着声音道,“你知道114事件吗?”
江白一愣,点了点头,“十几年前的大案了,在一些之前的有关报道中听过。”
窗外的乌云密集,卷着滚滚的惊雷,在空中沉重地缓缓移动着,空气中的分子染上了抑郁一般,压抑着所有的喧嚣,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秦昂的话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响起,轻声如同一根针落入大海,影响甚小,可涟漪总是有的,“那位前辈是去贩毒集团做卧底的,局里114行动因为他传回来的错误线索而损失惨重,那以后他便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