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闻声抬头,满脸的笑刚堆出褶子,已看见了宋仁杰,神情微微一滞,才回神苦笑道:“哎,是,第三回了。”
冯孟连扬扬下巴,朝宋仁杰道:“听见了?年年有他,次次有他,查哪都有他,我简直怀疑是故意来蹭饭的。”
“那我可不敢。”
“谁让你说话了?”
“哎。”
那人就又垂头丧气样子地缩回去。
宋仁杰犹豫瞬间,再想问已没了时机。原本他想的挺好,如果能有机会见到那个青年,就认真打听一下人家遇到了什么困难没有,哪怕已经犯了错误,也可以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年纪轻轻的别把自己耽误了。
谁想到再见面是这样的场合,而且听冯孟连的意思,那人是屡教不改,让宋仁杰有短暂的动摇,——这还有救吗?又该怎么帮?
他这么动摇着,冯孟连可是着急带人走,留了句以后吃饭就要和宋仁杰say goodbye。
宋仁杰一个激灵拉住冯孟连,把人扯得一个趔趄。
“我靠你做啥。”
“等下,他叫什么?”
冯孟连琢磨一下,悟道似的点点头,正色道:“唐珂,王可珂,20岁,外号牛皮糖,一开始倔,敲打两下就好了。你们以后查案子要是得去金果林,或者周边那几片,可以找他问,这小子都不该叫站街,满区乱窜没定点啊。说起来人还算实在,就不知道怎么非认准走这条歪路,拘多少次了都不管用。”
“行,谢了,你忙你忙。”
*
又过了十来天,赶上个周四,宋仁杰和他一个叫靳蓝的同事,在市北郊回警队的路上,说巧不巧地路过了金果林那片。
宋仁杰心里犯了阵嘀咕,终于还是在快开过的时候让靳蓝停了车。
他下了车,抬眼朝人气稍密的街口望了望,回身对驾驶座那方向道:“你先走吧,我去问点事。”
“什么事我和你——”靳蓝突然住了嘴,打量几眼周围,正要熄火的手放回到方向盘上,“金果林?那我不陪你了,沾一身香水味,我老公能挠死我。”
宋仁杰关上车门,那车窗忽然落下来,里面传出靳蓝成熟温柔的声音,“那我回队里汇报,你直接下班吧啊,明天见。”
宋仁杰冲着车窗挥挥手,“辛苦你了,明儿见。”
可他们队那大吉普开远时,他还停在原处。宋仁杰抬头看着夜色掩盖的天幕,感受着夏季难得清爽的晚风,对自己的行为再次产生了深深的疑惑。
——他是不是脑袋出了啥问题?为这小子愁了快一个月不说,都知道是个不可救药的“惯犯”了怎么还放不下?
今天更好,东奔西跑忙完一整天,这会儿又勇闯本市最偏僻的红灯区,就是为了固执地拯救一个不骂不会说话、说话像炸炮仗一样的失足青年?他有这闲工夫,回家好好休息,明天继续正义辛劳的警察工作不好吗?
这样的扪心自问,已然是宋仁杰近日来的日常功课,就没有哪回找到了答案,可是一天没查清小光头是怎么回事,他就拂不去总是掠过心头的人影。
宋仁杰琢磨自个儿得赶紧找个心理咨询师聊聊。
当然了,不能是今天。
又一阵风吹过,宋仁杰眉头紧锁,迈步走进了金果林的势力范围。
*
这里说好听点是风月场所,实际看起来,可和风花雪月灯红酒绿毫不沾边。
金果林其实是条偏窄的小巷,两侧排立着老旧的平房,路灯和有些房前的檐灯都安着放黄光的老式灯泡,巷子里像挤着一个味道诡异的气团,混合了廉价香水的甜腻、炒菜做饭的油味、杀鸡剁肉的腥气和烧煤残留的烟尘,每吸进一口都叫人窒息。
白天这是条沉闷的小巷,夜晚降临,人才渐渐多起来。
有些屋里出来的,停着站着,笑容满面,衣服鲜艳而清凉;有些人从外面来,脚步徘徊或匆匆,面无表情眼光却四处乱转,穿着陈旧简单,偶尔破,有时甚至脏。
金果林属于全市同类业务最便宜的那档,来这里的和住这里的,没谁会去挑剔环境不够宜人,城市新区的建设规划在不断北拓,可能过不多久,这地方就不整自清了。
宋仁杰在目标五米开外发现了唐珂。
暖色的灯光中和了他那营养不良的肤色
他今天也穿了一身黑,只是过分轻佻。几乎要浮出皮肉的胸骨被黑色的抹胸紧紧拘束着,也许他是像其他很多男体ω一样,不愿暴露躯体的某些部分,也许他只是为了这件“衣服”向上连着条锁链样式的金色项链。
宋仁杰猜不会是前一个原因。
毕竟唐珂腿上穿的裤子,一层层叠起来可能都不如那件抹胸布料厚。
那是条黑色纱质阔腿裤,低腰外开衩,隔着裤子能就能看清他腰线往下的肢体,纱料很轻,金果林里时不时有穿堂风吹过。
没穿鞋,脚指甲应该是涂了黑指甲油。
唐珂身上唯一私密而又无用的器官,被强行摆成了从裤腰探出头来的姿态。宋仁杰又猜,或许有时,那家伙也会让它兴奋着撑起无胜于有的纱裤,来招揽生意。
今天肯定是不必了。
在老油般粘稠的灯光里,唐珂拉着跟前的人,边抛媚眼边说话,还不时手势随意地抚过自己裤腰;两人说了一会儿,像是谈妥了,一前一后消失在平房侧后的阴影里。
宋仁杰没有再往近前走,那些并非多难辨识的唇语,配上唐珂的神情,看得人浑身不舒服,哪都不得劲儿,他只想快离开金果林,一股怪气堵塞着,到回了家还感觉闷得心烦。当晚躺在床上睡着前,他虚看着眼前抹不去的种种景象,心底浮上来奇异的感受。
有妖怪一口口蚕食了理智。
第05章 糟糕!
这天宋仁杰又去了金果林。
能在下班以后,“恰巧”跑到和他家方向相反而离警队又颇为遥远的金果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队里的车不能私用,宋仁杰又没车,他只好选择搭乘出租车,到了地方,司机找零钱给他的时候,露出了很懂的暧昧微笑。
宋仁杰自然不会跟那司机解释,可是下车之后他倒一直在心里给自己解释。
他是来找人,不是来消费的。
他是知法守法的好市民。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
宋仁杰在一个犄角旮旯的昏暗地方找着了唐珂,还是那身凉快的黑色打扮,正和个满脸横肉穿着棉背心的男人纠缠在一起。
他有点庆幸自己没有撞破什么香艳场面。
唐珂紧紧拽着那人的腿,被踢开了就再爬回来,嘴里不停恳求着,“老板,老板求你了,我不是故意的,给几块也行,让我买个饼吃啊,老板,求你了,你行行好。”
那胖子又把他踹倒,狠狠踩了两脚。
“小浪蹄,不让你赔钱就不错了,还给你钱,找踹是不是,松手啊孙子。”
宋仁杰低骂一声走上前去,拍拍那人的右肩,一手掏出证件,就等着他回头。
那人一回头,没忍住,脱口道了声“操!”
紧接着他给了自己个大嘴巴,哭丧着脸,着急忙活地解释说:“不不不,没骂您,您看见了,我没动手打人,我俩这可没交易,清清白白啥事没......您,您饶了我,我再也不敢嫖了。”
“还不快滚?”
胖子噌地滚没了影。
唐珂在地上悄无声息趴了会儿,渐渐缓过神来,抬起头,正要说话,忽然看清楚来的人是宋仁杰,鬼哭狼嚎地叫了一声,原本要说的不管是什么全都变成了嘶吼怒骂。
“你他大爷的瘟神下凡啊?!见着你就没好事,一倒霉就他妈能看见你!我造什么孽了遇见你,滚!你他妈给老子滚,滚远点,死开!”
宋仁杰可不是听话的人,默默站在那任唐珂骂,却一点要走的苗头都没有。
唐珂看他这样,作势就要爬起来上手打,可是站到半截,摇摇晃晃又坐回到了地上,大喘起气来,手在墙角摸索一阵,端出个泡面盒子,猛灌了几口汤,突然顿住,气道:“啐,啥人啊还扔个烟头。”
他把烟头吐出来,一点没犹豫地继续喝汤。
宋仁杰像眼看着根黑刺出现在眼前,然后扎透了自己。
哪里破了个窟窿他不知道,只感到一瞬间言语的能力居然丧失了。唐珂拿着那泡面碗喝汤的时候,他还以为那是唐珂自己没吃完的,没想到竟然是别人吃剩下,当垃圾扔在那的。
——得饿成什么样才能喝得下去?
唐珂喝完汤,瘫在墙角,白一眼宋仁杰,说:“你还在这干啥,等着找骂呢?”
宋仁杰还是说不出话。
好在唐珂并没在意他的沉默,且很快找着了新话题。他靠坐在墙边,忽然挺直身子,朝宋仁杰伸出只手,五个指头弹动几下。
“拿来。”
“?”
“你不把人吓走,我还能要来点钱,现在人没了,钱也没了,这笔账就他娘的该算你头上。”
宋仁杰摇了一下头。
唐珂见状嗤道:“没钱就立刻给老子消失,看着闹心。”
宋仁杰突然想出来自己还等在这是要做什么了。
“唐珂,”那人没理他,连白眼都没赏一个,宋仁杰继续说,“上回的衣服呢?多穿点,带你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