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正好圆月高悬中天，月光直直照落进小巷子里，宋仁杰余光一瞥的瞬间，看见被他推开的年轻人瘫坐在地上。
人瘦得快赶上蚂蚱了，更显得脑袋像颗形状漂亮的水煮蛋，溜光的头顶映着月色泛出阴沉的亮。在超短裙勉强的遮挡下，两条细瘦的腿岔开着，左腿膝盖蹭掉了皮，一道血线顺着小腿流到脚面上。
那人闭上眼，慢慢平复住体力消耗过度而导致的粗喘，忽然叹气似的轻笑了下。
齿缝唇舌间流泻出的无奈叹息，在钻进耳朵的瞬间，也一箭射中了心脏。
唐珂和宋仁杰初识的场景不怎么浪漫。
但宋仁杰一直当宝贝那样记着。
不过他有时候也怀疑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如花笑开颜”，可能是大脑在强烈刺激之下替他制造的假相。毕竟紧接而来的场面，是头上没毛、脸上纹身、皮肤暴露面积过多的小伙子，腾地从地上弹起来，跳脚麻雀一般蹦过来就往灰短袖身上踹，边踹嘴里边骂。
“你奶奶个孙子让你跟踪！想他妈强奸是不是？日你爹的也不看看你那个鸟样！去你大爷的猥琐混蛋，没屁眼的王八羔子！”
宋仁杰等他骂完最后一个字才严肃地说：“行了，骂出一本家谱来了累不累。”
“警察了不起啊？警察还管骂人啊？我再骂一本你抓得了我吗？”
“呵，还挺呛，歇歇吧，”宋仁杰努努下巴，“假发掉了。”——警察还真有可能管得着骂人，但他这会儿不想跟小子扯闲篇。
那人哼了声，还不服气似的，气哼哼捡了假发起来，转头一看地上跪趴着的人，差点儿又要蹦过去踹。宋仁杰伸手一挡，制止道：“行了别踩了！他跟踪你？”
“嗯对，跟踪。”
蓝裙小子喉头一滚。
“我是前边女装酒吧陪酒的，下班回家，出来没走多远就觉得被人跟上了，没甩掉，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打他一顿算了。”
宋仁杰皱紧眉头，默不作声地听完，又沉默了将有一分钟。其间，那颗漂亮水煮蛋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瞪着他，唇边渐渐浮起点不屑的笑。
“前边根本没有女装酒吧，”宋仁杰的脸色突然冷硬起来，“说实话，是不是提前计划好的打劫？”
实际上，宋仁杰对于酒吧这个情报完全没谱，他只是通过观察分析，从职业角度觉得对方在说谎，于是想着用话诈诈。
结果就诈出来了。
“你他娘的才打劫！”
那年轻人脱口骂完，眉心也拧紧了，摇着头耻笑一声，接连两个白眼飞上天去，然后视线落回到宋仁杰脸上，眼梢斜飞着一挑。
“就是计划好的干你屁事？这条路老出事，我他妈守在这抓臭老鼠怎么了？我这叫见义勇为！倒是你这个警察，三更半夜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附近两条街内都没有派出所，你到底是不是警察？”
宋仁杰这下反倒笑了，耸耸肩说：“咱们把他送去最近的派出所，你怀疑我的身份，到时候一查就知道了。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应该也不怕跟我走吧？”
“你凭啥肯定这时候有警察值班？”
“别问，去就是了，肯定有。”
这回那人没跟他驳嘴。
其实就是因为宋仁杰他们在办的那个案子，这个偏僻地方的派出所最近也额外增加安排，保证全天时时刻刻有人在岗。
走到巷子口，宋仁杰看着地上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扭头嘱咐说：“你帮我拿着吃的，我手没空。”
“哦。”
小光头随口应着，弯腰把那些吃的挨个提起来，边拿还边看里面是什么东西，眼瞅着口水都快收不住了。边检查边吞口水可是费了不少时间，等他把东西拿好，抬头一看，宋仁杰竟然已经押着那个灰短袖走出去好远了。他赶紧快走两步赶上去，走到宋仁杰身边，才像突然反应过来，急道：“哎凭啥你让拿就拿啊？老子不拿了！”
话是这样说，却没有松手。
“哎，帮我拿着，刚买了还没吃呢。”
“那......你让我吃点，我就帮你。”
“行，你吃，”宋仁杰把灰短袖压劳一点，偏偏头继续道，“多吃点也没事。我给你说啊，你太弱了，以后别老想见义勇为了，又打不过，但凡遇到比这个再壮点的，不把自己也赔上了吗？这样不行，凡事多动动脑子，该报警的事报警，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整那些行侠仗义？”
“你烦不烦啊！我能打过！我马上就能打趴下他谁知道蹿出个你来抢人头！你他妈还在这啰嗦我，还去不去派出所了快走，快走，老子看着你都烦死。”
吼得太用力，震得月亮都似乎打起哆嗦，在飘浮的夜云罅隙里倏忽变了明暗。
而宋仁杰于一瞥之间，确定小光头的耳朵和脖子已经悄悄涨得通红。
这夜再晚些时候，两个人从派出所出来。宋仁杰要回监视暂住处去，他在离着那座楼有一条半街的地方停下，还没张口，一路跟着他的小子才说：“哦你到了是吧，那我也走了。”
宋仁杰一怔。
——敢情这是怕他自己走夜路不安全？
——不能吧？
他哭笑不得地说：“是，我到了。这么晚，你穿这样在外边晃荡不安全，快回家去，别让家人太担心了。”
“不用你管老子闲事。”
宋仁杰见多了青春期叛逆的社会游荡青年，本也没在意，临迈步时却被一股无形的东西扯住了脚。他回头，皱着眉毛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问出来的时候他又回想了一遍，今天晚上确实没听见过这小伙叫什么。
“我凭啥告诉你。”
那人一转身，往宋仁杰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第04章 灯夜金果林
那个略有点刺激的夜晚过去后第二天，宋仁杰他们终于等着蹲了好久的嫌疑人，案子有新的进展，他们也不必再住在那，上班该侦查侦查，下班各回各家。
宋仁杰的生活基本恢复如常。
只是很经常地，每当他拥有片刻可以让头脑放空的休息时间，暂归平静的脑海里总是会蹿出来一个人影。
人影出场第一个画面总是月色遮掩下的笑叹，然后才是跳脚兔子一样的怒骂。
宋仁杰有点后悔，还有点自责。
他甚至莫名担心，那个一面之缘的青年，会不会在那晚和他分开之后，接着就遇见了无法对抗的坏人，现在其实已经遇害了。
那不是什么优良市民，大概率就是个街边鬼混的小流氓，这宋仁杰还能看得出来。社会上失足青年那么多，宋仁杰不可能每个都帮，但他身为警察，见着了理当多了解一些情况，怎么就任人走了。
还那么年轻。
——还想着见义勇为呢！
自责愧疚后悔，再加一点遗憾，交织起来的复杂情绪折磨了宋仁杰一周，他才终于有时间、并且下定了决心去解决心理问题。毕竟年轻人有时候走错了路，也并非是有什么非此不可的理由，可能多有人关心两句，有人往正道上引引他们，人就能顺溜直了，不必拧巴着生长下去。
他想帮帮他。
宋仁杰又花了一周，白天晚上去那条小巷子附近溜达，居然再没看见过那个小光头。
说明人不住在那附近，活动区域也不在那周边。
这下宋仁杰更慌，搜寻范围扩大，上班执行组长的任务，下班则继续执行自找的任务。他总觉着，再不快点找着那小子，恐怕就要在清扫违禁药品交易场合见到人家了。
这担忧层层累积成这样，全赖宋仁杰是个特别爱瞎想的闷葫芦工作狂，心事不愿跟人说。再者他又是自己一个人住，入眠前望着黑漆漆的房间，脑子总不能安分进入休息状态。
好在担忧没有噩梦成真。
但宋仁杰和唐珂的再次相逢依然很不美好，比第一次更加不浪漫。
*
这天，宋仁杰被他的组长韦锋派去市局送文件。他本来就去晚了，在市公安局迷宫一样的大楼里面又险些迷了路，送完文件还绕去去治安队找了趟同学，一通耽搁，出来大楼时天已经擦黑了。
宋仁杰往大门口没走两步，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他那老同学——治安警冯孟连的声音。宋仁杰一乐，刚才去找扑了个空，说是出门扫黄去呢，没想到这么巧正赶上老冯清街回来。
俩人有段时间没见，一照面真有点兴奋，彼此熊抱长达五秒钟才分开。
宋仁杰正想寒暄两句，忽然瞧见冯孟连身后的两辆车上被陆续赶下来几个男女。冯孟连顺着他视线一望，叹口气道：“金果林那呗，算是清理不干净了，哎唷，韭菜似的，割一茬长一茬，又连根端不掉，愁人。”
宋仁杰听着也跟他叹了口气，正想接话，又忽地瞧见冯孟连拉回来的两车站街仔、站街妹里有个眼熟的人，黑衬衣黑布裤子，脑袋上短短的一层头发，圆脸，脸上带花，细长眼，埋头缩在车边。他把刚叹出去的气又吸回胸腔，扯着冯孟连往外走了几步，皱眉问道：“那个光头，左脸纹了片花的小伙子，我认得，上回见义勇为，帮着抓了个强奸未遂的，是不逮错了？”
冯孟连一愣，摇摇头笑出了声。
“嘿，他？他怎么会去抓强奸犯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人没逮错，”说着转身喊道，“牛皮糖，自己说，今年第几次来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