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珂肚子很饿，唐珂还很馋。
唐珂没有给宋仁杰机会去找自己想吃的东西。
只是当他一盘接着一盘把桌子摆满以后，忽然发现盘子和火锅的缝隙之中，艰难地塞着两瓶紫红色的液体，像两个偶然挤进了高峰期地铁的人，鹤立鸡群不知所措。宋仁杰打开其中一瓶，给自己和唐珂各倒了一杯，——只是最普通的直筒玻璃杯，然后端起来闷了一大口。他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没在意唐珂，其实早就用余光贼兮兮地看那人打算怎么尝酒。
唐珂看看放了太多东西还没开的锅，又看了看在亮黄灯光下颜色更加神秘的酒，那上面薄铺着层微微泛红的气泡，已经比刚倒出来时消失了不少。
他两手抱捧着酒杯，轻轻晃了一下，才有点局促地低头，将嘴唇贴在杯沿上，伸出舌头小小啜吸了一口。
宋仁杰的脑袋里嗡地狂叫起来。
他很喜欢小动物，比如小狗小猫小兔子。
比如——
“哥，这个好甜哎，不难喝嘛。”
宋仁杰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唐珂喊他，差点一口酒喷人脸上。好在他以强劲的意志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喉咙，只是咳嗽了几声，更幸运的是，这一会儿工夫，火锅居然已经咕嘟泡了。宋仁杰赶紧借势说道：“招牌饮料么，不好喝还能有那么多人喝？不过你头回喝酒，得先吃点东西，也不能喝太快，不然容易醉。”
他忽然话锋一转，戏谑道：“——也说不定你是海量，这一瓶下去什么事没有。”
唐珂一挑眉毛，得意道：“我肯定是，我这么厉害。”
“开锅了，先吃。”
“哎！”
事实证明唐珂并不是百年难遇的喝酒奇才。
第一瓶喝完，他说话的时候就开始看着宋仁杰傻笑了，——其实唐珂喝了一小半，大部分还是宋仁杰喝的。而喝得很开心的唐珂，执意要求打开第二瓶酒，宋仁杰拗不过，但在又灌下一杯后，唐珂的脸越发像盏硕大的红灯。
很红，很亮，duang。
他甚至都有点拿不稳筷子了。
宋仁杰也没想到仅仅多喝一杯，唐珂就从略显醉态变成了这样，他赶紧按住唐珂又想倒酒的手，口中急道：“唐珂，别喝了，你都醉了，再喝容易头疼。”
唐珂一下子甩开宋仁杰的手。
“我很好！我很好......你为啥要对我那么好...”
宋仁杰一听，先是懵，接着是犹豫，最后认命一样笑了笑，心里只琢磨着，自己还没准备告白，倒让人家当面问出来了。正当宋仁杰打算借机对唐珂一表情愫，却听唐珂又含含混混地唠叨着什么。
“我知道，你对我好，很好...可是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唐珂仰着脸瞪着宋仁杰，一字一句地接道：“你对脚底下烂泥不能这么好。”
那两只眼睛通红，瞬间在宋仁杰心里烧出了火。
“唐珂，我喜欢你，我想和你谈恋爱。”
唐珂立刻回道：“上床可以，谈恋爱不行。”
他说这话时，眼珠子还是很红，血丝满布看得人心惊，说完闭上了嘴，没过两秒，连眼眶和鼻子也红了。
到了这会儿宋仁杰竟忽然不那样急了，他剥只虾塞进嘴里，慢悠悠嚼完咽下去才斜眼瞄了瞄唐珂。
“胡说什么。”
宋仁杰设想过很多能成为他和唐珂之间阻碍的东西，唐珂的这个心结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宋仁杰听见他那么说，一点都没意外，反而放心不少。可这只是理智上的事，饶是准备再充分，心里还是钝刀割肉般难受。他可以一直保护照顾唐珂，为唐珂做很多事情，但是有些难关是否能迈得过去，主动权不在他手里。
他能做的只有陪伴和等待。
除了难受，和不想再听唐珂贬低自己，宋仁杰还稍稍有点不平。
——怎么就“上床可以，谈恋爱不行了”，这种话乱说，万一成了习惯，谁给他告白他都这样搪塞，那太危险了。
——以后该明令禁止唐珂和同事喝酒。
但是这一会儿，宋仁杰希望唐珂酒后能吐两句真言，顺带把他自己这边的心结也开解一开解。
“凭什么不能谈恋爱？我害你在看守所蹲了半年，又把唐珺送进监狱了，该派上用场的时候我都没出现过，一出现带给你的全没好事，你恨我？”
唐珂想了想，才皱着眉毛摇头，嘴里嘟囔道：“我恨你.....恨你干啥？是我无能，救不了他，养活不了他和恬恬......是那些人渣，混蛋，害了我们...我要是早遇到你......”
宋仁杰却抿紧了嘴，沉默而轻微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那你喜欢我吗？”
见唐珂对他这问题没反应，宋仁杰又追问道：“也不讨厌我？对我没感觉？”
唐珂犹豫一会儿，半趴在桌上，抬头看着宋仁杰，看了得有一分钟，才眨眨两只朦胧醉眼，忽然摇摇头。宋仁杰还没来得及开心，对面那人突然闷了一杯酒，喝完，玻璃杯往桌上一砸，用吵架似的口气叫起来：“我讨厌你！最讨厌你了！干啥对人那么好啊！”
幸亏他用的力气并不大，且杯子还算结实，没给砸碎了。
也幸亏周围嘈杂得很，唐珂这几嗓子才没吵着人。
宋仁杰眼珠一转。
“因为我喜欢你啊，我要追你，要和你谈恋爱。”
唐珂腾地瞪起眼，恶狠狠盯了宋仁杰又足有一分钟，竟忽然像气极了，两只手扣紧了桌沿，上半身前倾着，野兽捕食一般低声嘶道：“呸！谈谈谈，谈个鬼！凭啥谈恋爱啊？啊？你，一个清清白白的正经好警察，我是什么？我刚放出来，我把自己弟弟逼成了杀人犯，我是，让好多、好多人踩烂了的破鞋，我凭什么，能和你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还谈恋爱？笑话！”
宋仁杰这一回竟然没有为了唐珂的自贬难受。
——刚才的难受的确还没完全褪去，但并没有新一轮的难受澎湃而来。
他自己也为意料之外的平和惊异无比。
隔着火锅氤氲升起的水雾，对面那人的轮廓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愤怒焦急，沮丧遗憾，宋仁杰有种感觉，那感觉强烈得屏蔽了一切其他感受。
——唐珂在寻找生命的位置了。
他要托住他，不会让他跌落下去。
宋仁杰伸长了胳膊，覆住了唐珂扣索着桌沿的手，“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生活，想家里有你，我说过，你一直都很好。”
“我不好！”
唐珂甩脱了宋仁杰的手。
今晚第二次。
宋仁杰隐约记着，大概一刻钟前，这人还用差不多的语气说了和这完全不同的话，——虽然动作还是一模一样。唐珂真醉了，自己再和醉鬼争论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而且，他爱唐珂这事，就算唐珂不接受，他也改不了。
他还打谱继续表白。
但是唐珂突然哭起来了。
在真正流出眼泪前，他哽咽着哀求道：“你饶了我吧，你不能再对我好下去了，我不想...我不想这样，我求求你，别正眼看我，骂我，凶我，都行，但是不能对我这么好，求你了。”
真哭起来也哭得并不凶，不过是一只手捂着眼，另带时不时抹抹淌下来的眼泪，间或擤擤鼻涕。
宋仁杰给他递了三回纸巾之后，才终于又能说出话来，软声软气地像对着个小朋友。
“你别哭，别生气，咱们今天不说这个了，吃饭，不哭了。”
唐珂眼眶又一红。
“说了让你别对我好！”
宋仁杰立刻板起脸斥道：“咋呼什么，吃饭，拿这么多吃不了又浪费。”
唐珂这才好似安心了，嘿嘿傻笑一下，闷头清扫桌上没吃完的各类海货。
但是，宋仁杰早先没有及时制止住唐珂痛饮怒饮的直接结果，是那家伙只把清扫饭桌的任务完成了六成，就像个没烤熟的面人一样，软塌塌趴在桌上睡着了。
睡得又香又甜，还不时咂咂嘴。
面对这样一个酣睡的醉鬼，比起送回厂子宿舍，宋仁杰还是决定把他扛回自己家。
过程出了小岔子。
宋仁杰结完账，找了个服务员和他一块扶着唐珂到了商场外面，把唐珂扔到出租车上，自己也想上车时，忽然被餐厅服务员拦住质问了好一会儿。质问主题起初围绕着“你是不是骗他钱”、“你是不是劫他色”、“你是不是故意灌醉他要犯罪”兜圈，很快就升级到了“你别走，我报警送他回去，你不是好人你别跑”。
宋仁杰最后不得已搬出自己的警官证，才逃脱了火锅餐厅店员的口遁制裁。
唐珂在去宋仁杰家的路上，一直保持着睡着的状态。
那辆出租车里放着晚间时段的音乐广播，DJ选的每一首歌都那么温柔。司机听见后座隐隐的鼾声，还把音量调小了，让这夜色掩映下的密闭空间像是与世隔绝的安逸桃源。
宋仁杰也坐在后座，就在唐珂身边，听着天鹅绒一般的歌，看着车窗外一下一下划过去的路灯，忍不住抓起了唐珂的手。那人的手比他的小一些，也柔软一些，骨头细细的，手虽然瘦骨骼却不是很分明。
也许是醉的原因，唐珂的手有点烫。
而且没有再甩开宋仁杰。
这段归家之路的最后一段，是宋仁杰把唐珂背上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