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珂不情不愿地站住，只是看起来魂早跑出门直奔金果林去了。他着急得不行，宋仁杰让他回来又不说干啥，自己反倒进屋去了，屋里传来抽屉开关的凌乱声响，唐珂听在耳中，更觉得心急。在他终于忍不住，想不理宋仁杰的话跑走的瞬间，宋仁杰迈着大步跨了出来，——其实他进屋前后不过十几秒，唐珂却觉得像等了几个小时。
宋仁杰走近唐珂，抓过他的手塞进去一个冰凉的小铁盒。
唐珂一下子就炸了。
“混蛋你有病啊？！大爷的！怎么他妈有东西还藏着呢？”
“我不确定是不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
唐珂手指尖发颤，手上又有汗，试了几次才打开铁盒，打开的瞬间已松了口气，等他数完里面的零碎散钱才真放下心来，腿一软蹲了下去。
那里面每一张纸币，每一个钢镚儿，都是他用自己换来的。
是他的一部分。
宋仁杰干脆在唐珂身边坐下，轻声问道：“你赚的钱，除了车费，再就是买避孕套和避孕药，还得给唐珺买衣服、买吃的、买药买抑制剂，你吃饭都没钱了，这些留着是做什么？”
“……”
宋仁杰默默地又靠近唐珂一点，声音更轻更温和，还是问：“这些留着是为什么？怎么不拿去吃饭？”
“寇春林不打算让恬恬上学，”唐珂缩得更紧，蹲在地上把自己挤成一团，头却抬起来，呆呆望着天花板，呓语一般，“不能不上学，没有知识人就完了。”
宋仁杰只觉得有股火从心里窜上来，烧得他喉咙都疼。
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他看到唐珂的时候少，除了偶尔去看守所探视，其他也就是借出来之前的审讯录像，一遍遍听镜头下的唐珂讲这些年的遭遇。那些事情像刀子像砂砾，像枪炮，像永不休止的飓风，像所有能改变能破坏的力量，是它们把唐珂磨打成现在的样子，宋仁杰想和这样的他拥有未来，便非得咀嚼烂了那些冰冷腐臭的过去不可。
看得往往很难受。
但是宋仁杰又有很多时候是在想着唐珂。
尤其是看到新鲜有趣的玩意，总要想一想唐珂瞧见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于是，他常常想起的总是唐珂的倔强和温柔，还有各种各样，在别人注意不到时才会露出来的笑容。
有些让宋仁杰心动，有些让他心疼。
他都很喜欢。
今天是宋仁杰第一次见到唐珂掉眼泪。
一颗很小的泪珠从眼角滑下来，然后迅速躲进了那片青黑色的茉莉花中，不见了踪影。
这一滴泪过去，并没有接连而来的第二滴、第三滴。
宋仁杰狠狠咬住嘴唇，力气大到像对自己有滔天的恨意。
他再也、再也不想看见唐珂掉眼泪了。——结果谁能料到，后来唐珂所有的泪都是为了他宋仁杰而流，简直是造化弄宋。
宋仁杰深呼吸了两次，才勉强克制住拥抱唐珂的冲动。他决定把拥抱也像攒钱一样攒起来，以后有机会了，再让唐珂一次提现。他收拾好情绪，平稳了呼吸，微笑着轻声道：“唐珂，我很意外，你居然没有抗拒学校。”——那人有足够的理由对学校和老师丧失所有好的情感。
唐珂把头低下来，满怀感慨似的叹口气，摇摇头说：“人还有好有坏呢，我本来想着攒够了钱，就把小珺和恬恬接来，城里有好学校，好学校也该有好老师吧。”
“可是，”唐珂看向宋仁杰，眉眼露愁地笑起来，“钱真难赚啊。”
他像怕宋仁杰听得不明白，又像是要给自己个解释，继续道：“你别觉着我不恨他们有多奇怪，我一开始也很恨他们，吃饭睡觉都咬牙切齿，一直恨、一直恨。可是我越恨他们，被他们欺负的时候就越难受，每天都在哭，好累，后来我发现只要我不想着恨他们，那怎么欺负我都没事了。结果现在，可能是习惯了，真的没有那么恨，也没想要报仇......我只想逃走。”
宋仁杰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了。
他这边一心想着现在不能太过分主动，否则会把唐珂吓跑；而另一边，他的手不听大脑使唤地揽住了唐珂的肩膀。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唐珂还一直在说，宋仁杰的手指触到他肩头皮肤的瞬间，唐珂正说道：“他们拿我当畜生，我把自己当人，才会活得难受，我安心当狗，其实日子还不错。”
宋仁杰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坐姿变成了跪姿，两只手都伸出去抱住还缩成一团的唐珂，将人扯进怀里。
——他每分每秒都想抱着他，攒得住才怪！
“这些钱留着好不好，永远不花了。”
“出卖自己赚钱，没事，卖掉的一点点往回赚。”
“不用再逃了。”
“丢了的东西能找回来。”
宋仁杰语无伦次，心里面全是话，想到哪句丢出哪句来，说到最后，反而是唐珂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安慰人一样。没拍几下，宋仁杰觉出失态和不妥来，神智霎时间回复，轻轻放开唐珂，自己倒有点赧然。
唐珂脸上此时已经连泪痕也瞧不见了。
“哥，谢谢你啊，我没事......人得懂感恩，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报答你。”
老宋的智商又占领了高地，眼珠一转问：“你还没说要不要住在我这？”
唐珂犹豫一下摇摇头，歉然笑道：“......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占你这么多便宜。”
“刚刚才说让你干什么都行，结果怎么样，让你住下都不行，”宋仁杰说着脸一垮，浑似受了天大委屈。
“哥，没有啊，我是不想给你添麻烦了，你让我干活，我都干。”
“不住是吧？”
唐珂继续摇头，“嗯，不住了。”
宋仁杰点点头，“好，还钱。”
“住！住——我住，我住。”
第17章 别走啊！
唐珂找到的第一份工作还真是发传单。
雇佣他的是家新开不久的餐厅，餐厅位于煦正市几大综合商业区之一的八里亭步行街，主打创意融合料理。所处地段过于繁华，导致行业竞争也十分激烈，开业一周内如果没能红火起来，基本宣告关门大吉。
所以这家店从试营业期就不停造势，恨不得动用各种手段招徕生意。
唐珂就是其中一种手段。
他的任务是在上午亦即午餐时段开始前，穿着一件布熊模样的玩偶服，站在八里亭中段的民俗美食街路口，扛着饭店的招牌发传单。
干了这活的第一天，唐珂就发现那身布偶熊皮能把人热死。
——虽然里面装了几个聊胜于无的小电扇。
“这餐厅老板怎么想的？都什么天气了，还用这种寒冬腊月揽生意的招，你再去别家问问有没有活，别受这罪了。”——宋仁杰刚听唐珂汇报完工作情况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乐意，眉头一皱啧两声说了这么些话。
唐珂当时就笑出来了，指着自己脸上的纹身解释说：“我这样，但凡要露脸的都不敢用我啊，之前也都没人用，要不打不上工呢。哥我给你说，这家那大姐一开始也不想要我来着，人家知道天热，那个大熊也想留到天凉才用，我为了这活可求了半天啊，你别让我辞。”
说得宋仁杰没法，这头答应了唐珂去化熊发传单，转头就去催着熟人赶快帮唐珂找着工作。
这天底下啥事都怕催。
要么催着催着完了，要么催着催着成了。
经由宋仁杰不遗余力地、使劲浑身解数地、无所不用其极地催，工作的事真被他催成了。煦正市一间叫作福元的副食厂厂房食堂需要个厨房帮工，除了德智体外没有其他要求，面试也简单，让厨师长见见就行。
简直就是给唐珂量身打造的。
得到这个好消息的时候正值星期六上午，宋仁杰本来在家里休息，接完电话拾掇一下就出门奔去了八里亭，——正好厨师长下午有空，他想着唐珂能早点去“面试”，也能早点安顿下来。
去之前他没联系唐珂，一来他知道那小子扮熊的时候不能接电话，再者他想搞个突然袭击。
宋仁杰顶着烈日走到美食街入口对面，遥隔十几米看着那只花里胡哨的笨拙小熊扛个牌发传单。
有情侣去找熊合影，——啊他也想。
有小朋友去找熊要抱抱，——啊他也想。
有路人走过去非要撸一把熊头，——啊他也——这可不行啊万一唐珂的脑袋晃出毛病来怎么办！
宋仁杰看看熊，再看看表，又看看熊，唐珂给他说过十一点半的时候会有人来接他的班，这眼看着马上就要到点了。
接班的人呢？
唐珂在玩偶服里正昏天黑地。汗沾湿了睫毛，他眨了好几回都没用，反而让汗水淌进了眼里，又没法擦，疼得唐珂鼻子一酸，控制不住地流起了眼泪。正当他感觉自己快被汗泡涨了时，忽然有人拍了他后背好几下。
“小唐！换班了！”
声音笑哈哈的，像嘴合不拢一样。
唐珂一听，顿时觉着肩头轻了十几斤。他在那人帮助下把熊头摘下来，抹了两把脸上的汗，深呼吸了几次才比个可以的手势，抱着熊头往餐厅后门走。
餐厅后门口的小巷子仿佛和八里亭不在同一时空，仅仅几步之遥，空气已然变得格外沉闷安静。唐珂把一身玩偶服脱下来，挂在架子上晾着通风，人就地一坐，头埋在膝盖里直低声喘粗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