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签下这一个字,周唯一就会开始接受治疗,但风险太大了,周唯一很可能会因为随时可能出现的排异或其他反应而不声不响地死在手术台上。这个签名能救周唯一的命,也可以是他的催命符,但不管是什么,这份告知书都像是割在梁栩文心头的一把钝刀。
所有人的神情都很沉重,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没有人来催促他。病房前安静的让人窒息,时间一点点的过去。
只有周唯一浑然不觉的躺在休眠仓里。
良久,梁栩文很轻地叹了口气,黑色的墨水终于在纸上落下痕迹。
梁右京的双手紧紧拽着梁栩文的衬衣袖口,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签名一气呵成,她的喉咙不自然地吞咽了一下,不安地小声叫梁栩文:“爸爸……”
梁栩文把签好的知情书交回给宋雍,眼神没有在那份薄薄的纸上多停留一秒,避之不及如洪水猛兽。他背过身来看着宝贝女儿,把她揽入怀里。
他的手在梁右京的后脑勺上揉了一把,他应该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他心里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堵着,翻来覆去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管宁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里,韩皓宇回家照看韩言希,梁栩文没有再让他把梁右京带走,而是傍晚的时候把女儿接回了别院的别墅里。管宁看着他带走了梁右京,出乎意料地没有阻拦。
梁栩文提前从主宅叫来了帮佣,梁母怕他不会照顾人,还送来了一位在梁家做了很多年的阿姨,父女两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有饭菜的香味从厨房那边飘过来。梁栩文进了门,感受到家里的烟火气,在玄关愣了一下,他眼前恍惚掠过一个身影,可在他眨眼之后又马上消失了。
周唯一像是他的一个梦幻泡影。
这近一个月来的相处似乎都不是事实。
梁右京跟在他身后走进来,把门关上了,玄关的感应灯亮着,梁栩文把一双兔子形状的卡通拖鞋摆好在她面前,自己已经脱了鞋子往里走。
他们吃了一顿相当沉默的晚餐,沉默到压抑,梁栩文没什么胃口,于是动了几次筷子之后就不吃了,十指交叉搁在桌上,看着对面的梁右京吃。看着看着又开始走神,半晌儿他突然说:“如果你长得像他多一点多好。”
——不光是眼睛,其他的地方也像周唯一更多一点多好。而不要更似他。
梁右京的手停顿了一下,咬着牙,垂下眼去。
梁栩文陪梁右京在书房里写作业,他顺着自己的书橱走了一遍,再去翻看自己的电脑,他几乎把书房都翻了一遍,终于悲哀地意识到他竟没有任何一样属于周唯一的东西。
无论是照片还是物品,这栋房子里没有一点儿属于周唯一的气息。
梁栩文面色颓败的坐到沙发上,闭着眼睛,说不出心中滋味。难道要去卧室里拿那盒唯唯用过的药膏么?
未免太凄凉了些,梁栩文想,他给周唯一留下的似乎只有痛苦和眼泪。
可他还是轻而易举享受着周唯一全部的爱。
那爱意是一场将周唯一燃烧殆尽的自我献祭。
临睡前洗过澡出来,梁右京在梁栩文的卧室门前左右徘徊。
门缝里透出光来,梁右京知道梁栩文还没有睡。
她也一点儿都睡不着。
又纠结了一会儿,她敲响了梁栩文的门。
梁栩文没有问她的来意,而是陪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小公主乖乖地躺倒在床上,梁栩文调暗了床头灯。
梁右京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神似周唯一的眼睛,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梁栩文,轻声问:“你在担心我阿爸吗?”
梁栩文摸了摸她的头发,反问道:“怎么问这个问题?”
明明有显而易见的答案。
梁右京却像听不出他的潜台词似的,缓缓地说:“他们都说你并不爱我阿爸。”顿了一秒,又补充道,“可能也不会真的喜欢我。”
梁栩文静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问:“‘他们’都是谁?”
梁右京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看他不像是在生气,于是大着胆子说:“干妈,还有舅舅。”
梁栩文看着窗外墨色的夜,良久才淡淡道:“他们乱说的。”
梁右京眨了眨眼,觉得梁栩文的答案有些模糊。这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
但梁栩文没有继续说了。
卧室里一时间很静。
窗帘没有完全拉上,能看见窗外照明的园林灯,偶尔还有巡夜的卫兵挑着手电经过。往上看的话能看见一小片夜空,有朦胧的月亮和很少几颗闪烁的星星。
江州看不见成片的银河,梁右京想,这是一个遗憾。
梁栩文一直没有离开,似乎是想等她睡着了再走,周唯一以前经常这么哄她睡觉,于是她闭上眼,在心里数星星。
她想尽快入睡。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梁右京觉得眼前忽然变暗了,她听见窗帘的响动,心想是梁栩文帮她把窗帘闭紧了。她决定继续重新入睡,但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梁栩文忽然很慢地开口:“你不要相信别人,宝贝儿。”
梁栩文对她说:“我爱唯唯,也很爱你。比爱任何人都要爱你们。”
梁右京的眼皮跳了一下,但她不知道此时她应不应该睁开眼。
“爱可以由很多东西组成,”梁栩文却没有在意她的装睡,他在床尾坐下,柔软的床垫因此陷下去一点,“意识到‘爱’也需要机遇和头脑,我想我在这方面并不擅长。”
“人的所有行为最初来源于对他人的模仿,其次才是后天的学习,”他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把句子补充完整,“我或许还不够聪明。”
梁右京一直没有睁开眼,但她听完了梁栩文说的所有的话。
梁右京恍惚觉得,或许梁栩文没有能让他倾诉这些话的朋友,因此这一晚的梁栩文看上去很脆弱。
这个男人就像他的阿爸一样,原来并不是那么的坚不可摧。
她的意识迷蒙起来,渐渐地要睡着了,但还是无意识地把手伸出了被窝,去够梁栩文的手指。梁栩文把自己的手送进女儿的手心里。听着梁右京平缓的呼吸声,他在关掉床头灯前悄然道:“我一定会让你阿爸醒过来,他休想离开我们。”
周唯一每隔三天就会被带出休眠仓进行腺体修复手术,梁栩文很配合的被提取腺液和信息素,但从不过问周唯一的治疗进展,不知道是笃定了周唯一一定会醒,还是怕他就此不醒。
管宁的态度也不似一开始那般坚决,他偶尔会让出探视的时间,让梁栩文陪着梁右京进去看望周唯一。
时间过得很快,又似乎很慢,半个月过去,周唯一却仍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唯一的好消息是他身体的各项指标平衡在高危的红线和危险的黄线之间,至少情况不会更糟了。
梁栩文今天又争取到了探视权,尽管只有二十分钟,这一次他独自走进了监控病房,梁右京还在学校,他没有等。
护士替他打开了休眠仓,周唯一完整的出现在他面前。梁栩文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头小心地摸着他埋着针头和各种营养管的苍白的手。
周唯一更加消瘦,整个人脱了像,但他任何的模样在梁栩文眼中都没有不同。
他见过他的唯唯所有的样子,所有的样子他都很喜欢。
周唯一的手指很凉,梁栩文很轻的把它们攥在自己手心里。
他看了周唯一一会儿,轻轻开口,像先前任何一次的探视一样:“你已经睡了16天了,小狗。”
周唯一没有任何反应。
梁栩文摩挲着他的手指,继续同他说话:“周一的时候右京学校里举行了期中测验,我们的小宝贝儿成绩非常好,我觉得这一点遗传了你。”
他的声音很低,毫不在意自己是在唱一幕无人相和的独角戏,“她同我说,她已经在自学初中的内容,希望以后能继续跳级,问我可不可以。我告诉她,如果以后她能通过你的考试,我就在她的跳级申请书上签字,那个时候她看上去很高兴,也很放松,我觉得是因为她有通过你测试的信心。所以你要快点醒过来。”
监控仪上的数字在红色和黄色之间来回跳动。
梁栩文盯着周唯一的脸,顿了顿,继续道:“对了唯唯,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但现在只能等你醒过来我才会给你,我本来想带来给你看一看,但医生不让。”
“——是一只金色的小铃铛,我要把它绑在你的脚踝上,以后不管你走到哪儿,铃铛都会响,我就可以知道你在哪里,不管多远都去接你回来。”
“你不许偷偷摘下来。”梁栩文静了半秒,忽然笑了笑,“算了,我多余吩咐这一句。你怎么会摘下来呢,我看你巴不得把它挂到自己脖子上。”
他兀自笑了一会儿,慢慢静了下来,嘴角重新低垂回原来的弧度。
梁栩文松开了握住周唯一手指的手,伸过去捧住周唯一的脸颊,轻轻摩挲着。他的眼神无比专注,情意浓稠,他的眼里只有他的爱睡觉的小狗,“唯唯,主人在叫你呢,你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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