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觉得这现象十分奇异,于是道:“二郎,你再画一幅试试看?”
穆鸣点了点头,拿出一张新的宣纸铺在桌子上,蘸饱了笔墨,重新开始绘画。
然而这一次刻意为之,画出来却线条滞涩,形象与第一幅画只得两、三成相似,并且完全看不到之前那种栩栩如生、细腻逼真。
陆维明白了,这才是穆鸣绘画的真实水准。
穆鸣画完这幅之后,又试了一次,稍有进步,能基本描绘出老道的容貌衣着,却始终再描绘不出那浩瀚无涯的气势。
陆维见此情形,不由叹道:“二郎,这或许就是无上至宝,只得有缘人惊鸿一瞥,不容留存于世间。”
至此,穆鸣也只得无奈搁笔,开始收拾竹桌上的笔墨纸砚,朝陆维点了点头:“大哥说的是。”
陆维这时候饭也吃完了,就收拾了锅碗,搬了张竹椅坐在洞口,拿出刀具借着天光削青竹,准备为穆鸣做张竹床。
他一双大手麻利的削着竹子,有条不紊。
他用竹子做家具也算是熟手了,所以进行机械动作的时候,脑子里会有一小段时间的放空。
然而奇异的是,每当头脑放空时,穆鸣所绘的那幅玉清观想图,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并不是一般的“回想”,那老道的衣冠容貌神情皆纤毫毕现,仿若是拓印到了陆维的脑海里一样。
当陆维找回思绪之时,那幅画又会影遁不见。
而在那短短的放空时间之后,陆维觉得自己神清气爽,精神似乎又健旺了些。
毕竟是四道人冒险也要得到的宝物,他看了那观想图,想必是有些好处在的。
陆维做竹床的时候,穆鸣也没闲着。
他把陆维昨天猎的鹿肉一部分用盐腌好了,然后燃了柏树枝,放进铁皮桶里进行熏制。紧接着又烧了热水,就坐在陆维旁边洗肠衣,以便过两天灌香肠。
穆鸣因为读书,从小在家里没有干过什么体力方面的农活。但熏肉和洗肠衣,以及包饺子烙饼什么的这类细琐事,农家都是在年节的时候做,那个时候私塾也休学了,穆鸣刚好有空,亦是经常帮着家里做的,算是个熟练工。
陆维将穆鸣的竹床做好,眼瞅着刚刚过午,时间还早,便拿了钓竿、背了弓箭,打算去雪山东面的湖泊钓些鱼。
穆鸣见状,连忙将手上的活收拾好了,跑到陆维面前,挽了陆维的胳膊道:“大哥,你要出门啊?我与你一同去。”
“要不然,我一个人待在这个陌生地方,周围几百里地都冰冻数尺,还见不到个人,心里慌慌的,有点害怕。”穆鸣生怕陆维拒绝他,又示之以弱。
陆维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样,于是点头道:“既如此,二郎便随我同去。”
……
雪山顶东面的湖泊中心,水鸟亦不敢轻易于此间飞掠,如同镜子一般平静,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正是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景。
镇玄身穿一袭蓝色深衣,乌黑的柔滑长发垂于腰际,以结跏趺坐的姿势,悬浮于湖面三寸之上,眼睫微微低垂。
这里的湖水极为清澈,又极静,清晰倒映出镇玄的身影。
就仿若有两个镇玄,一个在湖面上,一个在湖水下,两两相望。
“师尊,我觉得现在,我的情况很不好。”
镇玄的面容神色,依旧如皑皑玉山般高不可攀,声音中却带了些沮丧:“他只是个凡人,脆弱不堪、寿元短促,为何我看见他笑,就会无缘无故神魂俱荡、道心难稳?”
“为何在我心中,他会比别的生灵更重要?为何我竟生出了口腹之欲,看见别人舔他的嘴唇,就也想去舔上一舔?”
作者有话要说: 摸下可怜的道长~
唉,我果然还是不适合语音码字,写作速度不增反降,也是没谁了~
第107章
“师尊,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湖光倒映着镇玄玉白的脸,一个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的苍老声音,于他耳畔回响
“无情道必遇极情劫,既然遇到了命中的劫数,便避无可避,亦无需躲避。只有最终勘破此劫,方能得成大道,羽化飞升。”
这苍老声音,属于镇玄的师尊,昊元峰的老祖洪宸。
洪宸今年已是五千八百六十三岁,其道行之高深,距离飞升成仙只有半步之遥,却怎奈何寿元将尽。
所以在三百年前,他便在这湖中心最深处的一个洞穴之内,落下断龙石、闭了生死关,发誓若不飞升,此生绝不出关。
所以这三百年来,镇玄每当要寻洪宸老祖解惑的时候,都会来到此处相询。
镇玄暗忖道
避无可避,亦无需躲避么……
也就是说,他可以遵从自己内心所思所想、顺其自然,无须为此事过多烦恼。
沉吟良久之后,镇玄的眉宇间豁然开朗,唇畔不由自主的泛起一抹微笑。
他起身,立于镜湖上方三寸之处,左手叠于右手之上,折腰朝湖面深深一揖:“多谢师尊指点,徒儿知道该如何做了。”
……
陆维和穆鸣拿了钓具、猎弓,以及装鱼用的桶,沿着山间狭道,来到东面湖泊。
昊元峰雪山顶虽然尽是冰雪铺地,但在这片湖泊的周围地面,却没有完全被冻结,于冰雪中露出成片的石子滩。
陆维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块临湖的平坦青石坐下,然后拿出钓竿、装上鱼饵,甩竿入湖,静待鱼儿上钩。
穆鸣却是第一次来到这湖畔,他将手里提着的桶放在陆维脚旁,然后望向那片广大清澈、水天一色的蔚蓝湖面,发出了一声“啊”的感叹。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穆鸣都从来没有见过,似这般瑰丽奇幻的景色。
站在这片澄澈的、似乎与天相接的湖泊旁,清冽山风不时拂过他的刘海,整个人的身心仿佛都被净化了。
再往脚下看去,石子滩上尽是圆滚滚、五颜六色的鹅卵石。
这些鹅卵石或为玛瑙,或为石英,或为籽玉……在这片湖水不知道多少年的冲刷下,色泽光鲜、莹莹可爱。
其中有许多若是拿到外界去贩卖,想必也是价值不菲。
因为找奇阳子要的衣物还没有送到,穆鸣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但他脖子上围着火鼠皮,纵然身处这冰冷的雪山顶,却是一点也不觉得冷、行动自若。
他弯下腰去,凭着心意捡了几枚漂亮鹅卵石,放进旁边的水桶里。
再站起来的时候,就看见陆维正在收竿,已经钓起了一条无骨鱼。
这无骨鱼只有巴掌长,身体近乎于半透明,毫无骨刺,肉味极其鲜美,煎煮烹炸皆相宜。
它在水桶里活泼泼的游来游去,衬着水桶底部的几枚鹅卵石,望去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陆维拈起鱼钩,正打算往上面再放鱼饵、继续垂钓,却见穆鸣忽然在他对面蹲下去,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大掌,仰脸深深望入他的双眸之中,道:“大哥。”
陆维“嗯”了一声,有些疑惑地回望穆鸣,不知他为何忽然如此。
“……大哥。”穆鸣又叫了他一声,紧张的看着陆维,咽了口口水,“今天早上,镇玄道长说,我偷舔大哥嘴的事……”
说到这里,穆鸣就羞到再也说不下去,垂下眼帘,不敢再直视陆维的目光,脸颊升起红晕,像是错涂了胭脂一样。
陆维见状,怕他尴尬,连忙宽宏大量地道:“夜里洞窟内光线昏暗,或许是道长看差了亦未可知。二郎放心,我并没有在意。”
“不、不是这样的!”穆鸣却摇着头,“镇玄道长所说……都是真的。”
“我、我……心悦于大哥。”
表白过后,穆鸣似乎放下了胸中大石,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然后顶着张红彤彤的脸,紧张地看着陆维,等待意中人的回复。
穆鸣今年刚满二十,有一点娃娃脸,皮肤又白皙细嫩,看上去就比他实际的年龄显得小上那么几岁。
他蹲在陆维的膝前,握着陆维的一只手。澄澈的黑眼睛里含着期待、亮晶晶的仰视着陆维,就像是某种可爱的小动物一般。
简直不忍心让人拒绝。
陆维捏了捏他的脸,逗弄他道:“二郎是家中唯一男丁,如若要和我相好,就不怕二老失望、穆家绝嗣么?”
穆鸣听陆维言语松动,心中不由大喜,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些,道:“我如今被带到这昊元峰,就已经是世外之人,子嗣与我有甚重要?想来家中父母,也以为我等是遇了仙缘,只有为我们欢喜的,怎会失望?”
“至于穆家的子嗣传承,不是还有细细?待她嫁人生子,令一个儿子姓穆,就算没有断绝这一脉的香火了。”
陆维听穆鸣说的如此周详,便知道他是在心里再三考量思索过的,绝非因一时冲动而向自己表白,也觉得有些感动。
陆维嘴唇微翕,正待说些什么之时,忽然一个冷冽如冰凌撞击的声音响起:“什么是相好?”
他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镇玄就站在距他们不远处,穿着袭蓝色深衣,身长玉立,一双眼睛冷冷淡淡地朝两人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