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他:“和我一起睡啊,不然呢?”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很难以言说的表情,他小声说:“这好吗?”
我妈刚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我们俩在沙发上交头接耳,边往脸上拍护肤品边说:“咋了,还不睡觉?”
我乐,把他拽起来:“茶也敬了门也过了,你这害羞什么——走,进屋睡觉。”
“小唐不好意思啊,”我妈在我身后说,“那要不让你叔和你一屋睡也行。”
唐书禾吓得眼睛都大了一圈,骤然加快了脚步溜进我的卧室。
我笑得不行,顺手带上门,和他并肩坐在床上,唐书禾四下打量我的卧室,我往后一躺,手放脑后枕着:“怎么样,我住这屋住了十八年。”
唐书禾神色很安静,他握了一下我的手,站了起来。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转,他摸了摸我的桌子。
我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他布置给我的那些作业。
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摸了摸我桌子上的闹钟和台灯,我走过去,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下巴支着他肩窝。
“辛苦了。”我说。
我怎么会没发觉呢,经年睽违,他变成那样一个人,一开始连我的触碰都会下意识地闪躲,之后又强忍着凑过来,后来慢慢地才能自由接受与我的肢体接触,我怎么会没发觉每一次我父母无意识地贴近他,亲昵地拍他的背的时候他强忍的僵硬。
他却笑起来,侧过头亲我。
他说:“嗯……挺好的。特别好。”
和他一起躺在旧屋的床上,那感觉是很微妙的,我说不上,但是做了一宿碎碎的乱梦,一会儿梦见十七岁的时候我抱着吉他对他唱歌,被他薅着领子按在墙上亲,亲得两个人都飞机起飞,只能打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把邪火吹下去;一会儿梦见那个白光满地的下午,我鼻腔里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他屏住呼吸,眼里依然有鬼魂一样萦绕的恐惧,但他只是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我把手护在他脑后,船入港的时候他挺起上身,死死抓住我,像抓住救命的桅杆。
我短暂地醒了一下。唐书禾已经睡熟了,背对着我,露出一段清瘦的背脊,我从后面抱住他,迷迷糊糊地喊他的名字,这个人半梦半醒地应我。
第二天我们醒得很早。大年初一往往是最百无聊赖的一天,拜年短信也发完了,炮仗也放完了,春联也贴了,早上起来吃剩饭,吃剩的年夜饭,我妈还给唐书禾新下了一碗面条,我只能在旁边和我爸一起吃剩饺子。吃完了也没什么事干,我和唐书禾就窝在沙发上看春晚重播。我妈估计是看我们俩实在无聊,翻出我的相册给唐书禾看,唐书禾本来还在犯困,这会儿一下来了精神。
我挡不住我妈,也拦不住唐书禾,于是唐书禾观看了我的百天开裆照,周岁照,一岁照,两岁照,三岁照,四岁第一次去幼儿园扒着大门的栏杆哭喊放我出去照,七岁和爸妈去海边被小螃蟹夹到手指惊恐甩手照,十岁放了个哑炮仗被崩得满脸黑灰照——靠,我妈心是真的大,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拍照片。
我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时是给我吓了一跳,但是你不是哪儿也没伤着吗,我就看你这模样太可乐了。”
我爸在书房插话:“眉毛都燎没啦!”
唐书禾:“哈哈哈哈。”
我尴尬得整个人都嘎巴了,唐书禾捧着相册大笑,看了我一眼,抽空拍了拍我的大腿,安慰我:“很可爱啊。”
我叹了口气,忍不住也笑起来。
总之,那些照片被一张张慢慢地翻过,我的底裤被一条条慢慢地扒下来,我从刚开始的尴尬欲死到麻木不仁,终于翻到高中的时候,那些照片都不再出自我妈之手,青春期有一段时间我特别不乐意照相,那些照片都是学校社团拍的。唐书禾低头看了一会儿那些照片,说:“官方拍的还挺清晰的,角度也好,我想洗几张带回去。”
“行——哎,”我坐直了,“什么意思,你还有非官方拍的?”
他只是笑,我晃他肩膀:“天哪,你偷拍我,你是不是偷拍我?”
我妈被我们俩酸得嘬牙花子,站起来去厨房喝水去了。
“妈!妈!”我扯着嗓子喊,“有私生饭偷拍你儿子嘿!”
唐书禾被我晃得东倒西歪,耳朵都红了,我妈说:“什么夹生饭?你早上不是吃的饺子吗?”
“……真的,”我扭头问他,“照片呢?你还留着吗?”
他笑了笑,说:“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你这,”我啧了一声,“怎么还弄丢了,你……”
我的后颈吹过一阵凉风,我突然反应过来——
他啊,他留着我所有的东西,就在书房放着呢,我都看见了,我的电话号码他还记着,我的照片怎么可能弄丢了呢。
我想起那个高颧骨的女心理医生的话。
“……让他记住这种痛苦的感觉,那些东西,有些是能唤起他欲望的影片,有些是……你的照片。”
可是除了那张海报,他没有我别的照片啊。
“……没事儿,没关系!”我亲了他一口,捧着他的脸说,“我现在就在这儿呢,咱俩去重拍几张吧。”
他说:“啊?”
我把左腿往唐书禾右腿上一搭,晃悠着说:“怎么样,想不想回三中看看?”
他想了想,说好啊。我一拍巴掌,搂着他脖子说:“咱们去操场看看,还有高三楼,门口那两棵大杨树被砍了你也没看着,不知道栽没栽新树苗,还有篮球场,剧场报告厅……我也好多年没回去了,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拍几张照片发给李睿于思海刘宏博他们,要不要去看看谷老师……不行,大年初一,人家也休假呢。”
说干就干,我站了起来:“赶紧,把衣服换了,今天天气好,还有雪,拍照肯定漂亮。”
他坐在那里没有动,只是看着我笑,有点犹豫的样子。我的笑意也淡了,我看着他,对他伸出手。
“宝,”我说,“那些事不能老是留存在我和你的回忆底色里,咱们得往上头叠加一些我们俩新的东西。”
他握住我的手。
“我知道,”他小声说,“我就是腿被你坐麻了。”
……妈!我棉裤呢!
好在我爸妈没有定期扔旧东西的习惯,我家压箱底还有两件我的高中校服,上次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三中的学生放学回家,身上校服的款式和八年前差别不大,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区别。我和唐书禾只能在羽绒服外头鼓鼓囊囊地套校服,再瘦高的人这么穿也跟俩大列巴似的,高中的时候人人都这么着,现在看真是丑的一比。穿着旧衣服走在上学的旧路上,那一段路是真的恍惚,像走在旧照片里。走到学校大门口那种如在梦中的情绪才消失了。
你吗的,三中,我没想到你这么有钱。
三中新建了几栋楼,看起来旧楼也重新装修了,自动伸缩大门还安装了人脸识别系统,这个破几把系统,识别唐书禾显示的是“识别失败”,识别我的时候,显示了一句“非法生物入侵。”
我:“……操?”
什么非法生物,年兽吗?
保安亭的保安戴着一个大皮帽子,伸出头来,看了看我们俩,说:“哪个班的?”
我挥了挥手:“叔,高二文(一)班的,刚从八中转过来,还没录入人脸呢。”
保安大爷说:“大过年的来学校干嘛啊?”
“待着没事过来打篮球。”我说。
他摆了摆手,把我们俩放了进去。我们俩都进去一会儿了,他又追出来:“来打篮球啊,篮球场刚下了雪可滑了,我给你们扫一下。”
“不用,”我吓一跳,“不用不用,叔,真不用,我们俩趟雪玩儿,您赶紧回去,啊,大冷天儿的。”
那保安大爷和我推让半天,终于被我给推回去了。
“天哪,”我跟唐书禾说,“这大叔也太热心了,一会儿出去跟他承认错误,咱俩都毕业八……哎,九年了。”
唐书禾摇着头笑,安静地踩雪,三十儿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大年初一没人打扫,操场白皑皑的一片,很寂静,很空,只有我们的呼吸和脚步声。篮球场扩建了,还换了新的塑胶场地,新的篮筐,我踩着雪跳起来够了一下篮筐,回头问唐书禾:“在这儿你拍过吗?”
他摇了摇头。我挥手示意他退后:“这儿,逆着光,拍一下我的影子。”
我跳起来,做了一个扣篮的动作。
他举着手机对我点了点头,我跑过去:“让我看看拍得怎么……”
……和我想象中可以说是毫不沾边。我怎么描述他拍出来的东西呢。
就是,一道残影。
一道背对着太阳的瘦长鬼影。
“什么啊这!”我说,“就这影子你说是路博文我都信!”
他哭笑不得,抢回手机又看了看:“没有吧。有那么差吗?”
我摇头,去拉他的手:“走,去剧场报告厅看看。”
剧场报告厅是锁着的,我和他趴在门口看。报告厅的大门好久没擦了,蹭了我们两个一校服袖子的灰,当年的戏剧节就是在这里搞的,现在这儿也鸟枪换炮了,原来我们上学那会儿,只有一个不大的舞台,一个大顶灯一排小彩灯和一个只能变换黄白两色的追光灯,现在远看也能看见主控室的东西变得高端且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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