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和汗流了一身,军装混着泥土黏在身上,唐立言顾不上这些,因为他看到不远处,朱元站在高高的石岗上,把着滑膛炮朝敌军突突攻击。
“朱元!你给老子下来!”唐立言看到他身后燃起了照明弹,心下一惊,差点没躲过一枚流弹,“拖时间不是这么拖法,你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然而这短短的一百米是这样长,这样坎坷。泥浆想抓他的脚,子弹想要他的命,就连牺牲的战友都横在地上,叫他别去那个靶子似的石岗边。
“朱元,朱元,你快下来……不是要去听课吗?我带你去,我明天就带你去!”唐立言被人堆绊得趔趄,又有警报声提醒掩护,他只好匍匐在地上,低声喊,“滚下来!”
少年很聪明,打一下就躲到死角里,但每次探头出来,都会被四面八方的子弹打个正着。他的脸被火光照得透亮,眼睛里燃烧着希望,生生不息。
唐立言爬到隐蔽的角落,根据反光镜的反馈,崩掉了几个威胁他的敌军,朝朱元吼道:“你哥叫你好好活着!你他妈忘了?!”
血水沾着泥浆,糊了少年一身。岗上的人打完了最后一发炮弹,摸了摸衣服,掏出几颗手榴弹,拉开了手环。
“朱元——”
这一声不只是唐立言在喊,至少这一刻,唐立言好像听到万山恸哭,都在叫着这个名字。
他看到那少年从死角里站出来了,脊梁挺直,磕了下手榴弹,扔向炮火最集中的洼地。
轰地一声,红色的泥土随着手榴炸开,伴着一众尖叫和痛哭。
小战士高高举起右手的枪,大喊着了一声,“叫你龟儿子炸——”
砰!
笔挺的身影突然倒下,跌出高高的石岗,滚到了唐立言的脚边。
唐立言立即堵住那个血洞,声嘶力竭地喊着,医疗兵,医疗兵!
“言哥,别喊了。”
少年人竟是笑着的,他的脸这样青涩,本该和千万个躲在防空洞里的少男少女一样,学文理工商,满腹经纶做铠甲。可他连字都不识几个,遇见什么热血沸腾的场面,也只会骂两句粗话。
“我哥的话……我啷个可能忘记嘛?”他说:“我这就去找……找他噻,我俩一块……去听裴先生的课……”
唐立言失去过很多战友。安徽的、四川的、吉林的,精兵队里有个规矩,就是活人得给死人带信。但这次唐立言无信可带。因为朱元的哥哥被他亲手埋在了雁城,亲人们在饥荒时就没了。现在唐立言只能哭着安慰这位年纪更小的,哄他别怕疼。
“医疗兵——”唐立言看到燃过烈火的眼睛慢慢没了光泽,涣散如浑浊的玻璃球,“医——疗——兵——!”
紧缺的医疗兵正散落在各个角落,去做着杯水车薪的救援。
年轻人的眼睛彻底闭上了,终于做回一个熟睡的孩子。
“医疗兵……”唐立言的嗓子也哑了,再也提不起什么力气去喊人,只能看着手里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无力回天。
东边慢慢亮起一些光,照着朱元睫毛上亮晶晶的。漫长的天际线上,开出遍野朱红色的花。
旭日东升。
唐立言的悲痛只敢持续三秒钟。他没有擦眼泪,只是把人拖到死角里,重新握紧了滑膛炮。
“精兵一队,听好了!”年轻的少领坐在高处,像一尊永远不败的雕塑,“受咱们掩护的主力队伍,一个,都不能少。”
“干他丫的!”
“炸死龟孙子!”
“去他娘的迫击炮!”
漫山遍野的冲锋声像野兽入林,对着朝阳,完成这场盛大的献礼。
[……我们中,应当没有人会惧怕牺牲,没有战士会无能到让敌人在自己亲人的头上动土。所以为了你,我愿意死去。
但这对你不公平,我怕你会难过很久,我懂那种感受。于是,我拼命活着。
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可我却得活着,这让我觉得卑劣。很幸运,但真的很罪恶。]
裴山第六遍拿出这张纸——唐立言出战前留下的信——对着军事电台,心惊胆战地听着前线动态。
但电台实在是不稳,裴山听到一阵沙沙声,都会心悸半天。
“裴先生!裴先生!好消息啊!”柳乙道急急敲开了门,还没等裴山发问,便大喊着说,“全线大捷了!”
裴山没反应过来“全线”的意思,以为只是某个战场获胜,笑着问:“那最近是不是会消停一会了?”
“哎哟,什么叫最近呀?以后都消停啦!”柳乙道摇摇头,“侬消息也太滞后啦,研究所那边,连庆功宴都办过好几轮咯!”
裴山被这狂喜冲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不停地点头,眼里噙着泪说:“那好啊!多好啊!回家了!”
“回家咯!”柳乙道便笑着又去敲隔壁教授的门,生怕还有人漏掉这个好消息。
“回家了、回家了……”裴山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就这么别扭地跑着,拔脚就往市医院去。
市医院接受着所有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因为床位不够,轻伤患者们自己要求出院,把宝贵的治疗资源让给那些重伤的士兵。裴山知道,既然这么久唐立言没联系自己,那一定是受了伤。
他不认为唐立言会死。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念,他径直去查了治疗名单而不是伤亡名单,果真在上面看到了少领的名字。
第87章 旗袍
病房里,横七竖八地躺着重伤将士,痛苦的哼声一片。
裴山看到长相甜美的小护士,在伤兵头上印了一个吻。
没人觉得奇怪,没人管他们是否是情侣,没人揣摩队伍离开后的云城人会不会照旧生活。沐浴在胜利中的人,只管欢笑、表白和拥抱。
裴山看到有个床位旁分外冷清,那里躺着他的爱人。
唐立言醒着,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
“之白?”裴山走近了,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看到那死水一样的眼里总算泛起一些波澜。
“来了。”声音没什么活气。
“疼不疼?”裴山问。
“不疼。”
年轻的队长抽了下鼻子,顾不得这是在外面,坐起来抱住了先生。
他的右手还打着石膏,眉毛上也缠着纱布,一碰自然是疼的,裴山不敢用力,只能虚虚搭着。
“之白,我都听说了。”裴山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柔声安慰着,“你们顶天立地,都是英雄。”
“英雄?”唐立言的哭腔很重,但声音很小,分不清是在撒娇还是在埋怨,“是,英雄……我们胜了,可是朱元没了,你知道吗?他没了!”
唐立言忍了很久,可是眼泪不听使唤,“他一节课都没听过,哪怕我们队里每个人都戴上什么勋章,他也看不见。”
“之白……”
“你给我的红线也没了。我一回过神,手腕上就空空的,我想回去找,可……那个地方,我没胆量再去第二次……”
“没了就没了,我再给你一个就是了。”裴山觉得五脏六腑被绞成一团,只得伸手碰碰爱人的军装。
“小炮儿也没了,他女儿刚满月,前儿个还跟我们说这回回去要学织毛衣。他老婆特别好看,特别好看,我们笑他鲜花插牛粪,他还哭,说他老婆那么好,不能守寡……”
裴山不知道小炮儿是谁,但也能猜出约莫是他们队里的某个兵。
“还有幺儿,他在雁城就受过伤,我们叫他别上、别上,人不够他还是顶上了。刚开战就被打到旧伤上,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裴山之前从没听过唐立言说这些。血腥的、残酷的战场,本是唐立言不愿说的,但这回不知怎么,数年的尘怨一齐涌上来,抹不去,只好逮住一个人好好倾诉。
裴山抱着他,轻声安慰他,像哄一个受惊的婴儿。
“我的兵……都是我的兵!”唐立言哭得厉害,嗓子还是喑哑的,应当是在战场上嘶吼得太厉害,“谁都不怕牺牲,可我现在怕活着,你明白么?我怕极了……”
裴山听得心惊肉跳,公众场合,又不能吻他,只能托起这张满是泪痕的脸,朝窗外指了指,“之白,你瞧,天亮了。”
天亮了,霞光万丈,日头叫云城的每一个角落都变成金色。河流是金光粼粼的,就连枯枝都染上了暖黄。
“之白,你记住。这些是你们给的。”裴山指着窗外,一把拉开帘子,叫整个屋里都跳跃着暖阳。
……
年轻的军官终于被哄睡着了。
裴山时常来医院看他,没过多久,唐立言的绷带可以拆掉;婉婉那边也来了消息,说是要和阮家公子订婚,问裴山有没有空回雁城一趟。
正巧,秦远泛也得回雁城祭奠老友;精兵队这回表现亮眼,唐立言作为队长,要回雁城接受提拔、进行述职。
于是,裴山和秦远泛请好假,准备跟唐立言坐同一趟车回雁城。
回家的路本该和来时的路一样长、一样山高水险,但三个人一路坐火车东去,许是因为心境变化,竟是有说有笑,反倒觉得这山路变得好走了不少。
临到雁城时,需要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