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衣往盆里一扔,花洒猛地拧开,水温调到最凉。
没有用。
凉水只能让满心的戾气和烦躁愈烧愈旺。唐立言站在花洒下,听着汩汩水流声,觉得憋闷。
冷水打得人一激灵。他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刚刚一幕幕——
他跟管立庚打了一架,像之前那样,打得痛快,又浑身是伤。
他没有同意回宁城的要求,反而挑衅管立庚,说什么想投诉就去,反正在雁城,他没有任何掣肘。
这话当时放得狠,可猛地冷静下来,唐立言竟第一个想到那个被管立庚指着鼻子骂的小美人。
他把裴山支走的时候,对方的表情似乎很可怜。
又搞砸了吗?
唐立言又深吸几大口气,实在难耐,便关掉水龙头,起身走到镜子前。
被管立庚说中了。
他无法控制自己。永远无法逃脱生日这天的噩梦,永远无法对人间产生眷恋,永远无法放弃对新游戏的追逐,永远不会被需要。
就好像,这辈子的热情和爱,都在上辈子耗尽了一样。
空调开得很低,屋里不过二十几度。唐立言被冷水冲过,出来时浑身打了个寒战。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没有动作。
——“他妈的疯女人!”
——“言言,连你也不信我,对吗?”
——“夭寿啊!死人啦!”
这些声音就像梦魇般,伴随着急刹车的声响和震天的碰撞声,齐齐刺向他的耳膜。
“操!别说了!”唐立言狠狠锤了一下镜面,看着水珠从拳缝中滑过。
他确信自己现在不太好。
他觉得心脏被一双大手攥住,血液无法回流全身,甚至连心跳的声音都很微弱。
唐立言翻箱倒柜地找,掘出前段时间才收起来的头盔和摩托车钥匙,然后把头盔戴在头上,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挂历。
挂历上的背景是灵龙山。
灵龙山盘旋回绕,路灯间隔又很大,晚上难看清拐角。因此,一般没人会在晚上走那条路。
危险,吸引人。
唐立言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沉迷于挑战极限,还是沉迷于那种加速的心跳。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恐惧死亡、恐惧掏出真心实意,却病态地追求着与死神擦肩的快感、勾引试探的暧昧游离。
只不过那个试探对象似乎被自己扔了,应该不会再来。不过是炮友罢了,人家有什么理由去管自己的死活呢?多问一句都算是发善心了。
唐立言,是你自己不要这份善心的。
他恶狠狠地拿起车钥匙,系上头盔的带子。
那就试试看,死神有没有长眼睛。
唐立言板着脸,拿起车钥匙,一手插着兜,一手拉开了房门。
猝不及防地,眼前撞进来一张脸,眼睛亮的像夏夜星辰。
来人手还举在半空中,见到他,也不知是内心的映射还是客套的反应,立即绽出一个笑来。
“裴山,你怎么来了?”唐立言怔了一下,后撤了几步,“我不是让你回去吗?”
第54章 小游戏
裴山一推门见到唐立言头上戴着头盔,又看看外面的夜,脱口问道:“你要出门么?”
“没有。”唐立言当然不敢说自己要大晚上骑摩托去山上飙车,只把头盔取下来,问:“你来做什么?”
“咱俩晚上都没怎么动筷子吧?我有点饿,可是家里煤气灶坏了,我买了些菜和甜点,想借用一下你家的火行吗?”
裴山维持着那个笑。没提生日,没提管立庚,没提那个照片和自己听见的内容。只是担心他没吃饱,带了食物上来。
“那你去借隔壁邻居的,我要出门了。”
裴山早就猜测到他会拒绝,回答得很快:“唐警官,我这名声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条街上,除了你和阮警官,有谁愿意借我厨房呢?”
唐立言顿了一会,直到裴山又讨好似的拿塑料袋碰碰他的裤缝,才叹了口气,把头盔摘下来,“算了。进来吧,我给你开火。”
“好啊,正好你也没怎么吃,想吃什么,我来做?”裴山的语气刻意放得很轻快。
“不用。”
“我买多了。”
“那就有什么吃什么。”
裴山说:“我买了西红柿和面条。”就当做碗长寿面给他吧。
说着裴山就进了厨房,洗净食材开始做饭。屋子里一时变得很静,至于笃笃的切菜声,唐立言突然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其实我妈也做过西红柿鸡蛋面。”
裴山的手停下来,抬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唐立言。
白衣黑裤,右手夹着烟,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打火机。日光灯在他脸上留下投影,像一幅黑白的素描画。
说这种话,是想她了?还是……想另一个人了?
裴山把心里的委屈压了下去,走到唐立言脚边,蹲下来,“唐警官,你脸上手臂上都有伤。”
“嗯。”刚跟管立庚打的。
“你自己说的,抽烟会影响伤口愈合。”裴山把他手中的万宝路拦下来。
“活学活用啊。”唐立言扯了扯嘴角,“那我瘾上来了怎么办?你也渡我两口?”
虽然看起来心情仍旧低落,但好歹脸上有了一点笑意。裴山觉得自己不虚此行,却并不觉得这个提议可行,狠狠摁灭了烟蒂。
万宝路的薄荷味爆珠。
裴山想,如果是宁城的唐立言,大概不会抽这么廉价的香烟,也不会防御似的拿玩笑话堵回别人的好意。
可惜裴山这辈子都没法在他真情耗尽之前遇见他——上辈子也没能。
裴山失落极了,面上还得讨好似的笑:“不闹了。锅里开了,我帮你盛一碗。”
端完面回来,裴山发现唐立言拿了几瓶酒,都是他不认识的牌子,齐齐码在茶几上。
唐立言则把易拉罐重重拉开,捏得变形。裴山看着突然觉得这个人很难用某个词语去形容——他视一切为玩物,游戏人间,工作和住所似乎只是他逃离旧事的工具。他脾气不好、嘴硬、像个撬不开的铁罐头。可他又一直期待惊喜。会为了一只钻车底的猫趴半小时的马路,也会为了一个投诉电话巡两周的街。
“唐警官,你还伤着。而且这种喝法,很容易胃痛。”裴山把面碗放到茶几上,“先垫一点吃的吧。”
“没胃口。”唐立言推开了,仰头猛灌了一口酒,“伤也不碍事。”
裴山从未觉得自己离他如此远过。但他仍想把自己能感受到的最馨甜的东西都给他,或者坐着时光机,抱一抱十八岁的他。
“太烫了吃不下是吗?我还买了甜点!”裴山有点急,把放在玄关处的盒子拎到茶几旁,三两下就拆开了,“我记得你说过爱吃橙子,所以买了橙子味的。”
茶几的高度有点尴尬,裴山只能跪坐着掀开盒盖,鼻尖距离甜点很近。盒子里蛋糕圆滚滚的,表面是一层鲜艳的橙色,正中央点缀着一点绿。
裴山的注意在如何把它切得整齐上,小心翼翼舀处拉花最完美的那勺,配上面上的最甜的水果,却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唐立言倏尔暗下去的脸。
“我不吃蛋糕。”唐立言的嘴巴抿成薄薄两层,“拿走!”
而那张带着浅浅笑意的脸,侧颊突然被泼上橙色的奶油,嘴角的弧度便立刻僵住了。
“没事吧?”唐立言慌忙坐好,拿手把误杵到到裴山脸上的奶油擦掉,“我没打算……”
“没事没事!”裴山慌忙摆手,“对不起。”
看到唐立言手指上沾了奶油,裴山生怕他会更不高兴,于是赶紧把甜品盖上,一手撑着茶几,让另一手拽过唐立言的手腕,轻轻含住了他的指尖。
裴山仔仔细细吮干净唐立言指尖上的奶油,甚至离开时轻轻舔了舔双指的夹缝,甜甜地笑弯了眼睛,“这下没有了,我们不吃蛋糕,你也不要不开心,可以吗?”
那张阴云密布的脸终于舒展开来,裴山也松了口气。
“你如果实在想喝的话,我陪陪你?”裴山问,“不然一个人干喝,多没意思啊。”
说着,一罐黑色的易拉罐就被他拿在手里,啪嗒一下拉开。滋滋冒着的泡沫流了一手。
“放下。”唐立言说,“就你这酒量?算了吧,我今天没什么心情照顾人。”
“我不用你——”
“放下。”唐立言截住他的话,“苏打在冰箱里,渴了自己拿。”
裴山只得换了瓶饮料,悻悻在他身边坐下。
沙发被侧卧着的唐立言占了大半,因此两人不可避免地,触到彼此裸露的肌肤。
唐立言重新拿出一只烟,点上,吐着烟圈,“不用在这拐弯抹角的。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青色的雾在俩人之间打了个圈儿,往天花板去。裴山被这一出惹得失神,疑惑地“啊?”了一声。
“你今天来,总不至于只为了给我拎个蛋糕做个长寿面,哄我开心吧?”
还真是。裴山想,除了这些,他也没什么资格谈别的。
虽然一肚子话憋着,尤其是关于厉峰,和他的过去,但裴山还是没想出一个合适又不越界的措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