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立言也不反驳。又唱完了好几场大戏,刚下台修养,就病倒了。
烧经久不退,老班主换了好几种药材轮着煎,又请了自己都舍不得请的好郎中过来瞧,才瞧出个所以然来。
“连人家郎中都说你心思重!”老班主呵道,“年纪轻轻的,哪来那么多穷心思啊!这下好了,几天不下床,功又废了。”
唐立言有气无力,却还有闲情插科打诨:“师父,您先别忙着骂,越骂我越好不了。等我能下床了您再教训,保证一个字不回。”
“你个小兔崽子倒是敢回嘴!”老班主骂骂咧咧出了门,走时不忘把药重新热了一碗,“趁早给我喝咯!烧退了就起来吊腿开胯!不然,台步虚的就跟没吃饭似的!”
唐立言腹诽一句“本来也没吃饭”,面上强笑着送走了人。
第二天唐立言总算能走动,却出了一身虚汗。老班主见他身子疲软,大发善心没让人练,只允许他四处散散。
唐立言哪还有地方可以走动。学校,不想去也不能去;裘家,不敢去也不便去;但白来的散心机会不能丢,唐立言索性跟着师姐出去买药。
师姐艺名小红仙,进班子二十年,找了个开厂子的老相好,但一直没成家,跟着班主不肯走。几个师弟里,小红仙最喜欢逗唐立言。
旦角儿稀有,师父又不准许唐立言只专一科,因此对他的管教比对旁人更严格一些,甚至为了让他保持皮相和身形,特意少给他饭。师姐心软,从他进班子开始就宠着,总是偷偷把自己的羹汤分一点给他,因此俩人关系也近。
“还没好利索就出来跑!”小红仙嗔怪他,“师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放你出来胡闹!”
“师姐有能耐啊,我得跟你出来长长见识。”唐立言强笑着。
不过是出来抓药而已,能长什么见识?小红仙啧了两声“油嘴滑舌”,却也借坡下了:“那确实,以后出了园子,你得好好学学你师姐察言观色的本事。”
小红仙顿了顿,像是找到了什么现成的教科书,指指门口说:“哎,比如那个女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不受宠的。穿着体面、给家里撑排场,可是身边连个人都没有,病成那样了。还得自己出来买药。”随后,又冲南边一指,“那边那个小厮,肯定——”
“等等。”唐立言本来没注意到,被小红仙这么一指,才看到柜台前的女人,大吃一惊地喊道,“婉婉?”
第41章 赎
裴婉婉这才转过身,露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青肿的半边脸。
看到来人是谁,裴婉婉吓得扭头就跑,踉踉跄跄冲出了药店。
“婉婉!”唐立言赶忙冲出去,大步跨到门口,被小红仙一把拉住,“这人谁啊?你认识?不认识就别瞎跑,让人看笑话!”
同为女子,小红仙不免共情,“怎么被打得这么惨,师父下手都没这么狠过。”
“那是裘家的四太太。”唐立言把门框木头都抠白了,“裘正这个狗东西!”
小红仙赶忙捂住他的嘴,“可不敢、可不敢,人家老子在商务部、自己在商务局,你就这么骂,嫌命长啊!”说完,颇为怜惜地望向门口消失的人影,“不过,裘家好像说她跟咱班子里的哪个男人有染,所以才罚了她,还退了咱所有的戏。唉,估计他家就是看上了别的角儿,找个借口罢了。”
“有染?我有他祖宗!”
唐立言气得锤了下门,惹来大夫斜睨着他,直问“到底抓不抓药了”。唐立言敷衍了一句“不抓了”,便拉着师姐往门口僻静的地方去。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又不是跟你有染。”小红仙顿了会,突然反应过来,“不会吧!是你啊?我说你怎么最近——”
“压根就没这回事!”唐立言拔高音量,怕路人听见,又弱了下去,“你把你听见的,仔仔细细再跟我说一遍。”
小红仙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上回去唱戏领赏的时候听小厮们说的,那时候你还病着。好像是咱班子里头,有人为了她跟个小丫鬟吵起来,还光天化日下跟她拉拉扯扯。”顿了顿,看唐立言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吓得不敢再说。
“继续。”唐立言从牙缝中挤出俩字。
小红仙心里默念几句“可千万别真是你啊”,才接着说:“别房太太知道这件事,就跟小公子告了状。听说那天,小公子喝了点酒?进房后折辱了人一顿,四太太就吵着、闹着想和离、回家!然后就被揪着头发、大半夜扔进院子里跪着,不给外衣穿!不知道真假,小厮们也不敢出去看,只听叫声还挺惨的……”
唐立言的牙齿都快被咬碎了,一拳头打在墙壁上,“什么狗娘养的!还把自己当个人了!”
小红仙赶紧又去捂他的嘴,“你怎么说话呢!能不能懂点事!”
唐立言挣扎着掰开她的手,“我说错了?”
“好、好,你没错。但你骂人也没用啊。如果这些事是真的,四太太要么被休、要么就这么过着。我看啊,还是祈祷她别被扫地出门吧,不然要是真的和离了,没钱、没营生,还得听人闲话,更难活下去!除非有个好人家愿意要。”
唐立言气得话都说不利索,直打哆嗦。
天本来就冷,再加上他高烧还没痊愈,经这么一出,没走几步路,急火攻心,又开始冒冷汗,腿脚都软了。
小红仙吓得赶紧把人送回去,煎药擦汗忙前忙后。
唐立言一直在抖,嘴唇发白,汗如雨下。
小红仙没见过他病成这样过,一个劲念叨着“大夫怎么还不来”“先吃药”“吃完就好了”。
一碗药水又苦又烫,唐立言捏着鼻子灌下去,安慰似的笑,“你哭成这样,我还以为我快入土了呢!不就发个烧吗?多大点事儿。”
“你人都快烧傻了!还嘴硬!”小红仙又急又气,哭哭啼啼地把药碗一放。
唐立言有气无力地说:“烧傻了不更好吗?省了孟婆一碗汤,想忘掉谁就忘掉谁。”
“你还笑!忘忘忘、我看你还是忘了那个四太太吧!”
唐立言觉得脑袋晕晕乎乎,听到这句却突然清醒了点。
忘?最想忘的人可不是四太太。是她哥哥。
可是谁能舍得忘掉啊。那么块美玉似的人,只要往那一站,就够让人挪不开眼了。哪怕是真烧傻、或是喝了孟婆汤,等来世再见到,估计还是得一头扎进去。
唐立言强撑着爬起来,抱着枕头又撕又扯。奈何病中人再大的力气也使不上,只能挫败地垂下手,“师姐,你替我把枕头撕开。”
小红仙正准备骂他胡闹,却看见这孩子极其郑重的脸色,也不敢多说。
嘶啦一声,棉絮乱飞。
“小兔崽子,你又要干什么啊?”小红仙看到里头的东西,心里有了预感,急急把枕头合上,“你给我躺回去睡好!”
唐立言靠在墙上,呼出的气体烫喉咙,“师姐,实话告诉你,他们嘴里那个男人就是我。我俩之间清清白白,但她因为我糟了这些苦,我得帮帮她。”
唐立言这会脑子里一团浆糊,没法分神去想,对裴婉婉这么上心,究竟是因为裴先生,还是想为自己的莽撞行径找补。只是冲动地要去护她周全。
就好像这样,那个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人就能多看他几眼似的。
唐立言挣扎着把枕头重新拉开,“我不方便再出现了。你是女子,能不能去看看婉婉?她现在肯定顾虑很多,你帮忙告诉她,不管是银票还是工作,她哥哥都给她安排好了……不用怕,想和离,去就是了。”
见小红仙红着眼睛不肯答应的样子,唐立言努力扯出个讨好的笑,“师姐,你从小就疼我,再帮我这个忙吧。诚心纺织厂的老板不是你相好吗?等我病好了,咱俩一起去拜访一下他?”
小红仙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她还以为小师弟这是被那个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勾了魂,“你贱不贱得慌啊!人家都嫁人了,你去找程老板能干什么啊?就算他是我相好,想让人往厂里塞人,那也是需要钱打点的!你有吗!”
“有啊。”唐立言苦笑。
“你不是要去考学吗!钱都攒着赎身了,哪来的闲钱!”
唐立言收起嘴角,卸了力气,指了指枕头,“那就拿我的赎身钱去。”
……
小红仙无奈之下只好把人带去了程家。那天雪很大,程老板外出采货去了。唐立言非说在外头站着才有诚意,叫师姐进屋候着,自己搁冰天雪地里冻了一个时辰。
小红仙说她可以帮忙传话,但年轻人轴得很,一定要把银钱尽数亲手交到老板手上,才算安心。
”如果裴家能渡过这关,别说赎身钱,就是冻死在这里,也没关系的。”唐立言揉揉通红的鼻头,朝门里师姐笑着。
第42章 大新闻
年夜了。
雁城这个年过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卖报的小孩在路上扯破了喉咙,每天都有好几个大新闻。
喊到后来,人们都麻木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半月前,裘家休了刚娶没多久、不守妇道的四姨太,这个女人和她哥哥又倔得很,非要登报,说是和离,女方没有错。茶余饭后的街坊无不啐一口——一个小妾还敢闹离婚,没错就有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