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此刻他静默地坐着,如同一尊千百年前就奠定好了自己的位置的石膏像,不喜不悲,个性都刻在肌肉走势上。
灯光走过上帝篆刻的痕迹。
宋予扬心里没有多少好奇了,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状态。
是深深的平静和一种笃定。
在相爱的过程中,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去不完的约会地点,电影总是一场接一场。
但是对于宋予扬和曲十安,他们的相爱只是一言不发地陪伴,害怕说得多了,惊扰了敏感的爱人,从此形同陌路。
他们都还是想要一份不会变的陪伴。
不要像天上的星星,被遥远的闪耀触动,而是要近在咫尺的试探往来,确认彼此尚且真切明晰的呼吸。
宋予扬很久以前就知道曲十安喜欢施云,喜欢他很久,到他死了都喜欢。
说起施云的病,他有时候滔滔不绝,有时候又说不出话来,只是胡乱应和着。
应该是觉得有点难过。
不过他心里明白,施云当年是真的好,好到是他们所有人的榜样。
他学的是小提琴,一路科班走上去,本科出国,念到博士才回国,一回国就被艺术团录取了。
反正桩桩件件都是曲十安的理想人生。
小时候宋予扬看曲十安练琴勤奋到太离谱的时候,还会故意捣乱,或者就是乱七八糟说些玩笑话,反正就是打打岔。
那时候小小的曲十安就已经满口总是,施云哥总是说,老师说......反正一大堆人都在劝他,选了这条路,就一定要上进。
再后来绑架案也是曲家和施家出面联手解决的。
后来他们才知道,施云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才会轮到宋予扬的小叔那种,刚刚进团的实习生去参加新年音乐会。
又过了不多久,施云就过世了,有人说他是肿瘤,也有人说是心肌梗塞。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劝施家父母要节哀顺变。
施家只有一个孩子——私生子有没有说不准,反正正正经经放在家里从小养到大的,就这么一个。
施云的父母出奇的平静。
嘴上说的是,孩子身体其实早就不行了,一直在积极治疗,因为不想影响企业发展,所以也没让学正经商科,直接放他去学自己想学的艺术类了,去年一入冬,就已经病到需要卧床静养了。
“是舍不得孩子,可是实在留不住。”
这么多年治下来,心里也已经很清楚会是什么结果了。
无比合情合理的一套说辞。
资本家可能没有感情,但是资本家一般都有小孩,所以在这种问题上乱说,也确实没必要。
大家只权当他们已经伤心到麻木了。
江湖上毕竟都混到这个位置了,几个死人总归是见过的。
不是没有人纳闷,不过大家都注意到了,曲家一个人都没来,连送的花都敷衍到有点下死人面子的意思。
宋予扬记得,大概是施云病最重的那会吧,曲十安还在精神病院住着。
他手腕受伤固定的钢钉那会取出来了好久,也没恢复到原样,还有外伤性单耳耳聋。
他就待在离上海音乐学院最近的上海精神卫生中心里,日复一日做着自己可以做的康复训练。
因为医生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宋予扬旷课去看曲十安,想怎么样得进到病房探查探查,结果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未成年想进还得家长陪同。
妈的,就他爸妈自从他被曲家送回来之后那个神经兮兮的状态,但凡他敢说觉得自己需要精神上的一些帮助,他爸绝对首当其冲给他报个几个疗程的MECT,顺带让他直接精神病院常驻。
宋家和曲家施家有所不同,从不出什么要面子的痴情种,缺什么都不缺小孩。
他在后来的无数次反复琢磨中不断猜测施云到底是有什么狗毛病——宋家的手还没有长到可以什么都去探查。
他首先排除了肿瘤。
上海肿瘤医院就在东安路上,离上海精神卫生中心近得离谱,哪怕不是这家,瑞金医院也离得不是太远,瑞金的精神科也还可以。
以曲十安对施云的濡慕,不可能不会跟着人到处跑,连提起也没有。
要么就是曲十安早就知道施云挺不过多久了,要么就是他根本很清楚施云在哪里,是什么病,情况怎么样。
可是曲十安到现在为止,如果不是他提起,从没有说起过施云。
再后来曲十安的身体也很差,主要是心脏,还做过两场大手术,他被看着在家里读死书,根本出不去,只能用座机给他打电话。
最搞笑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
曲十安接电话的声音哑哑的,可能是没怎么喝水,但是他自己的解释,是太久没有说过话了,还礼貌疏离地添上了一句请他见谅。
宋小少爷也不管会不会被家里人发现了,鼻子一酸,就开始替曲十安委屈。
“安安,做手术醒了麻药是不是很疼?”
电话对面的轻笑声飘出来,说着否认的话。
曲十安说,还是那片烫伤和打钢钉最痛。
钢钉的事情被无声略过。
关于烫伤,则是手腕上面一些,无意之间溅到的,竟然最深刻。大片的烫伤一开始那几天就像是被随意泼在白墙上的,劣质而粗糙的油漆,不断溢出涎液,极其恶心。
宋予扬知道曲十安的所有伤是怎么回事,他那时看得想哭,但是又怕哭了被犯罪分子又是一顿暴打。
受伤的是曲十安的手,是曲十安的手腕,是曲十安的耳朵,是曲十安差一点就能得到的梦想。
.............
十几岁的曲十安,永远温温柔柔地笑着,没什么大志向,但是很关照别人的情绪。
宋予扬连泪也不敢多流。
不仅如此,他还憋着一口气,只为了不出声。
那天晚上,他梦到长大之后娶到了曲十安。
他竟然在梦里都不会打牌,只是在为爱人洗牌。
曲十安一顿乱夸,说他这个架势至少看起来真他妈是个老手,反正一堆不太礼貌的风月场上的屁话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一下有点扫兴。觉得自己不像是来陪曲十安打牌的,搞得好像是曲十安来嫖自己一样。
他甚至在暗暗地想:我发牌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牌桌上那三瓜俩枣的进账,够我干点啥,干你吗?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洗着牌,心里难过却没有立场开口。
..........
过了好久好久曲十安才出院。
出院的曲十安和被绑架之前的曲十安判若两人,除去许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还有蒙着一层雾的笑容。
他的笑容还是那样轻易就可以出现,可是里面好像再也没有过真实的快乐的感觉。
宋予扬为什么会发现呢?
因为他总是在心里回忆曲十安的眼睛,以前曲十安的眼睛会因为一直笑而弯弯的,现在不会了,他笑得很倦怠的样子,没有动用一整张脸的肌肉就为了客套的一个笑。
他永远不会忘记接曲十安出院的那一天。
宋小少爷老远就看到曲十安了,可是停车场的车真几把多,曲十安撑着把伞坐在轮椅上,眼神不带偏转地看着他。
他好激动,以为生死之交的曲折离奇爱情故事可以就此开展了,弯弯绕绕地绕了好久,终于到了曲十安面前。
他这才仰头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
“没戴眼镜,我还以为是施云呢。”
宋予扬那一刻觉得自己像是被雷劈了,但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直到多年之后在Master蹦迪的时候,宋予扬偶然看到一个和曲十安很像很像,但主要是神似的人。
他还是坐在卡上没有动,可是目光却跟着那个人在舞池里转了好远好远。
宋小少爷这才明白,曲十安那天为何那样。
当天晚上他又在做梦,虽然貌似是个春梦。
他真诚地夸赞自己的眼睛很漂亮,怎么会这么神似?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这是感叹。
原来没有人能记住真正的名字。
又是他在主导,竟然上来就是一巴掌,冒着酒气的嘴里泄出极嚣张的话 。
“老子就是可以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就是图一乐子,你跪舔都舔不来的乐子。”
那个梦的结尾,也是今天的开始。
宋予扬看到他的背脊像一条有深浅的直线,蜿蜒着,挺直着,扭动着。
他撞进他的眼睛里,并且就此沦陷。
第5章 这是我的曲助理
相爱是什么感觉?
很多人没有思考的过这个问题,只是单纯地感到快乐或者牵肠挂肚。
宋予扬和曲十安的相爱是相互理解。
相爱的基础本来应该是理解。
虽然绝大多数人的爱情,一开始的起源和理解完全没有关系。
只要门当户对或者相貌出众就行。
但仅仅如此的顺利,其实也算好运气了,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人认定的爱人,实际上只会带来恨意。
宋予扬知道曲十安心里有人,从此也就不多问,尽量的让这个话题变成一个真空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