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你有几个姘头?”
“我那是老婆!”马润粼一巴掌挥过来,梁桢弯腰躲过去,然后抬头朝他笑了笑。
只不过是马探长随口提的一句话,梁桢记在了心里。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拢了拢领口的围巾,耳边传来了叮当的声响。他驻足回头看去,路边的窗口下面躺着一个乞丐,手里握了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有两个铜板。
乞丐大约许久没吃饭了,两颊深陷,瞪大的眼睛周围都是皱纹,堆满了泥垢。他头发像是杂草一样遮住了本来的面容,精神也有些恍惚。他还有一条断了的腿——也许曾经是个军人。
窗口属于一家书店,店员伸出头来,挥手驱赶。乞丐直勾勾看着梁桢,梁桢不知怎么心里发酸,口袋里的信封拿了出来,放到了乞丐的搪瓷缸子里。乞丐打开,里面是两张一百元的法币,瞬间愣住了。
梁桢已经快步离开,他想,新年快乐。
他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孩子,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猜测他们的故事,这也是他在军统必修的训练,快速掌握情况。余光扫到一个身影,梁桢绝对不会看错——军统沈阳站的王牌杀手方重竟然出现在上海的街头。
梁桢曾经和他合作过一次,方重曾经在八百米之外用毛瑟打穿了两个军官的脑袋,整个伪满洲谁不知道军统的“长白山”。他是梁桢的偶像,坚毅果敢,忠心耿耿,几乎没有失过手。
也许是有任务吧?
回到家,吃过晚饭,等到梁桢想着关灯睡觉的时候,段士渊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家里下人只有刘妈和她女儿,不方便照顾,梁桢穿上拖鞋下了楼,扶着段士渊去洗漱,再把他安放到床上。
段士渊今晚的确是喝多了,手在空中摸了好久才摸到梁桢的脸,然后就不撒手了:“三……三千,你,你怎么没在我屋睡?”
梁桢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未来婶婶要来借宿,段士渊让他把次卧腾出来:“秦小姐周末才来,不着急。叔叔,你喝水吗?”
“不喝,你别走,陪我会儿,我怕我吐了把自己淹死,”段士渊闭上眼睛,手胡乱摸了一通,最后抓了抓梁桢胳膊上紧实的肌肉,“三千,今天晚上的饭局,有新政府财政部的人,孔璋,孔家大少爷,他管进出口的,日本人的海关,甚至特工总部,都要看他脸色……”
梁桢微微皱眉:“我知道他。”
孔家,自前清就在上海屹立不倒的官宦世家,城头变幻大王旗,但是孔家父子们总是活跃在政治场第一线,以文人的身份自居,做着杀人诛心的事情,梁桢也是着实佩服他们。
“他们想找我合作,”段士渊微微睁眼,歪着头看他,“我该同意吗?”
有一瞬间,梁桢以为段士渊知道他参与了军统,在试探他的立场。但是随即他反应过来,为什么要这么揣测叔叔,把他当敌人一样。梁桢有些自责,低下头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我听你的。”
“不知道最好,政治……政治啊,你别碰……战争,侵略,共荣,各说各话,天天打仗,民不聊生,什么时候是个头……”段士渊握紧了他的手腕,觉得不满足,直接搂住他的腰,“三千,我想送你出国,上海太危险了……”
如果叔叔知道他已经穿了四年军装,中过子弹挨过刀,甚至杀过几十个人,会是什么反应?梁桢不敢想,他被段士渊抱着,后者因为酒精的麻痹,已经沉入了梦乡,呼吸平稳。
梁桢几乎一夜没睡,也没换过姿势,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他轻轻将段士渊的胳膊拿开,给他盖好被子,然后下了楼。窗外还是黑色的一片,下了毛毛细雨,梁桢走在路上,雨水钻进领口,带着一丝冰冷。
他来到了一处杂乱的弄堂,包子铺的老板打着哈欠拆卸门板,瞥了他一眼,挥挥手:“人在里面了。”梁桢点点头,盯着包子看了一眼,老板哦了一声,端了一盘给他。
他是真的有点饿。
赵妍看着推门进来,嘴里鼓鼓囊囊的男孩差点笑出声。梁桢一皱眉,忽然看到屋中还有一人,正是方重。梁桢在偶像面前像个傻狍子一样,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囫囵咽下去。方重倒是不在意,说道:“我们认识,江浪。”
“您还记得我?”
“你年纪轻轻的,不仅眼睛好,狙击战术也好,”方重从他的托盘里拿了一个包子,一点都不客气,“你们这组,小姑娘是组长,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梁桢嘟囔一声:“她收电报的时候,最好别漏下什么细节。”赵妍用高跟鞋的鞋尖戳到他的膝盖,梁桢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揉着膝盖问道:“您这次来上海,是有什么特殊任务吗?”
“有一个伪满洲的日本经济学家佐藤最近秘密来到了上海,他携带着法币的钢板,似乎想要通过通货膨胀等经济手段搞垮国民政府。之前一直都是我盯着他的,所以跟上级申请,还是由我负责狙杀。”
“赵妍和我呢?”
赵妍翘起腿,顺了顺旗袍的边:“我和情报组合作,给你们提供日本人的具体位置,你就听方先生的安排,记得准备好家伙式。”
“好,”梁桢抽出纸笔,“这是我在巡捕房的电话,如果需要,就说乐团演出提前。”
他们先后脚离开安全屋。好巧不巧,梁桢走的时候看到了拐角处走来的马润粼,条件反射躲到裁缝铺的柱子后面。他看到马润粼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走到包子铺门前说要买包子。老板跟他说,肉包子涨价了,他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数了数,最后只要了两个素的。
他们昨天才刚刚发了二百块钱。但是梁桢知道,马润粼有一个常年住院的妻子,女儿也是先天身体不好。
世间疾苦,世间疾苦。
所以他更加感谢当年收留抚养他的段士渊。
2.暗杀
巡捕房审讯室,马润粼在审一个刚刚抓到的浦江银行财务。梁桢站在马润粼身后,用小本子快速记录那个财务说的话。马润粼一拍桌子:“我问你,这个账本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普通的账本啊。”财务左看右看,声音很低但是好似并不害怕,也许是身后有人撑腰。
马润粼最烦这种人,很可能半小时之后就会被他的老板救走:“跟我玩文字游戏?你参与了走私,给他们记账、洗钱,看看,这就是证据。我劝你快说吧,你们的渠道是什么,还有谁参与了,都说出来,算你自首。”
小财务还没说话,巡捕阿毛推门进来,走到梁桢身边低声说道:“有你的电话,说是西洋乐团演出,挺着急的……”
他们离的不远,马润粼听见了,叹了口气:“六点多了,小段,你先回吧。”
“啊?”梁桢没想到马润粼那么轻易放他走,不过转念一想,也许马润粼其实很想单独跟这个财务谈一谈“生意”。于是梁桢朝他点点头,快速走出门,去更衣室换了衣服,提起他的吉他盒子。
民谣吉他是最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不像是交响乐那样高雅,又不像是二胡唢呐那么民俗,雅俗之间恰到好处还简单易学——最重要的是,盒子很大,可以放下一支拆卸后的97狙击枪。
他来到了约定的大厦楼下,看见了倚着墙喝汽水的方重,身后是这个汽水的海报,大胸旗袍美女站在海滩上。接触过几次,梁桢觉得方重其实很平易近人的,根本就没有架子。
“小孩,”方重跟他从后楼梯上楼,“线报说经济学家佐藤今晚七点回来这家餐厅吃晚饭,车只能从门口停下,所以我们只有五秒钟的时间确定目标并击杀,然后滑索跳到对面楼上撤退。你将担任我的观察手,佐藤的长相还记得吗?”
“记得。”梁桢戳戳自己的脑袋。
来到顶层,方重选好位置开始组装枪支,一边对梁桢说道:“放松点儿,你绷得太紧,肩膀容易酸。紧张什么?之前没杀过人?”
“杀过,”梁桢趴下,调整瞄准镜,“只是,没在上海动过手。”
七点过了两分钟,远处驶来一辆车,车牌号和请报上的一样。天色阴沉,梁桢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等车完全停下来才确定了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外貌特征基本符合。“目标出现。”
男人走下车,几乎同一时间,方重扣动扳机。一个男人死在了闹市区的街头,脑壳被崩掉一半,血流成河。路人抱头鼠窜,他的保镖骂着日语朝四周开枪,梁桢和方重借着夜色逃离现场。
梁桢和方重在街角分开,混入拥挤逃窜的人流。他没有开枪,身上没沾染火药的味道,段士渊应该闻不出来——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这是上海,他要对最亲的家人撒谎。
他匆忙回到家,打开门将吉他盒子放到地上,还没回身便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就是三千吧,总听士渊提起来,还以为是个小孩子呢。”
梁桢回头,客厅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长发,穿了一身淑女的淡青色长裙,戴着简单的首饰。段士渊从厨房里冒出头来,催促道:“三千,愣着干什么啊,叫秦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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