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桢感觉一口血卡在喉咙,带着丝丝甜味:“我就是你的一个工具是吗……来要挟我父亲的工具,来杀敌的工具……”
“你们都是,我也是,党国的军人,哪一个不是稳固江山的工具!”廖向生站起身,一脚踩在他胸口,逼迫他侧着躺在角落的地上,身体扭曲,“我们的交易还奏效,你告诉我万颉的下落,我抓住他之后,会让你活命。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梁铠,你们父子俩重聚后,你也可以帮我劝劝他。”
他的话还是那样轻,又是字字句句砸在人心口,仿佛你不信也得信。梁桢在哈尔滨上过一次当,这回,他不会重蹈覆辙。“是你杀了我父亲……是你!刽子手!”
“你说什么!”
那口血还是吐出来了,梁桢理解了古人说的回光返照。满腔的愤怒堆叠,友人的惨死,父亲的牺牲,被人隐瞒多年控制与股掌的委屈和不甘,冲破了梁桢的胸膛。他奋力站起身,掀翻了廖向生,却随即被多年的老军统一脚踹飞。
他脑袋撞到了桌子腿,嗡的一声。
廖向生看他不动弹了,吩咐秃头去看他死没死。秃头还没摸出个所以然,就听见外面的铁门被人推倒,然后是枪响,武器不是哨兵的制式步枪——那就是说,哨兵被人偷袭撂倒了。
方才的女人跑进来:“是巡捕房!十多个人!”
“段士渊报警了?”廖向生一直觉得段士渊不干净,以为他会带着共产党来,谁知道,竟然是在这片土地拥有执法权的巡捕房,“从后门撤!”
秃头推开隐藏在墙壁上的后门,廖向生快步走到门口回身,想要朝梁桢脑袋上补一枪,扣动扳机的时候一颗子弹从虚掩的房间正门射进来,扰乱了进攻。他打偏了,但是子弹也确确实实打进了梁桢的前胸,他看到一片晕染开来的红。
杜金城吭哧吭哧跑进来,脸上是别人的血:“还真在这儿!你俩看看他死了没!剩下的人给我追!”他说完推出去两个瑟瑟发抖的巡捕,自己则后退一步,蹲在床边上用衣服按住梁桢的胸口,颤巍巍摸向他的脖颈。
阿毛摸了摸手腕:“没死吧?”
杜金城第一次真的追杀人,还是这么难缠的对手,他到现在心里还在发憷,摸好久都没摸到,最后探了鼻息:“有气!快快快!送医院!这他妈的是老子的年终奖!人呢!”
2.医院
段士渊等在手术室外,心急如焚。杜金城说梁桢被送往医院的时候,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逼着杜金城告诉他具体情况,给他看现场的照片。杜金城虽然是个大老粗,一向看不惯少爷兵,但是一年的同事成了这副惨样子,心里怎么也有点儿难受,于是破例告诉了段士渊行动的全过程,最后说正在全城搜捕嫌疑人。
他们不是要钱,却折磨梁桢三天,段士渊心里有猜测。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段士渊脑海里完全空白,直到看到挂着吊瓶的梁桢被人推出来他才松了一口气,至少还活着。医生说:“子弹取出来了,还没过危险期。他失血很多,伤口发炎很厉害,不排除可能术后感染,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我……”我没有办法准备。
知道梁桢是军统的那天,段士渊就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刀尖上舔血的人,不知道哪天就会离开自己。可是他接受不了,从小养大的孩子,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脸上的伤口还是血红色的。
医生摇摇头:“还有件事……他的头部受过撞击,我们排查的时候发现了血块,动手术的风险很大,只能期待着慢慢吸收。所以就算他安安全全度过了危险期,也可能成为植物人。还是那句话,做好准备。”
“有多大的概率……”
“他是个很坚强的孩子,手术室里几次濒临病危都挺过来了。他有活着的希望,这就很好,你多陪陪他,说说话什么的。有女朋友或者妻子的话也叫过来,让他感受到温暖呼唤,总归没坏处。”
梁桢睡了三天三夜还没有清醒,但是各项身体指标慢慢趋于正常。麻醉已经全都下了,按理说疼也得疼醒,可是梁桢还是紧闭着双眼,缓慢呼吸没有任何清醒的征兆。段士渊看过他的伤口,一道接着一道,被黑色的针线缝起来尚且这么可怖。结痂的伤和曾经的旧伤痕交错分布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段士渊看得眼睛酸。
卢九晚上来替班的时候,看着胡子拉碴的老板一阵心疼。他给梁桢擦身体刮胡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自己却不注意边幅。卢九将饭盒放在桌上,低声道:“老板,吃点儿饭吧。您休息会儿,我替您盯着。”
“没事。公司的文件我处理完了,你带回去。明天开会的内容也已经写好,你让赵子孝替我读就行,什么问题及时通知我。”
“老板,最近病房门口有几个陌生的面孔逗留,用不用处理掉?”
段士渊回头看了下,门上的磨砂玻璃透过了一个人影,在注意到段士渊在看的时候飞快闪走了。“暂时先别动,监视住,用商会的人,”段士渊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梁桢,忽然顿住,“刚才三千,是不是动了?”
卢九啊了一声,仔细盯了一会儿,猛然点头:“眼皮跳了!我我我我去喊医生!”
段士渊笑着握住梁桢的手,喜极而泣眼里都噙了泪。他一遍遍念叨三千的乳名,低头吻过他冰凉的手指:“三千啊,你再不起来叔叔都要急疯了……三千,咱们快点好起来,你都把中秋错过了。叔叔特意吩咐点心师傅给你留了月饼,苏式月饼,你最喜欢的。”
梁桢终于睁开眼睛了,他睡得太久,身体机能不能瞬间跟上,只是茫然地环顾四周,许久之后,在段士渊炙热的目光中,皱了皱眉头,低声道:“疼……”
段士渊愣了下。
“叔叔,疼……”梁桢说着就要哭出来,一边啜泣一边抬手,打着葡萄糖的针头出现了回血,继而扯到了伤口。这下是真的嚎啕大哭,他不敢动了,只是哭着,眼泪哗哗往下流。
终于,段士渊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醒过来的梁桢,像极了六岁时候的他。
“三千,别哭了,一会儿就不疼了,”段士渊试着哄他,竟然奏效了,这放在成年的梁桢身上只会嫌弃地推开,指不定还会脸红一下,“三千,你看看我,你还记得我吗?”
梁桢哽咽着嗯了一声,然后说道:“叔叔,我要找爸爸,我要回家……”
第三十一章 少年
1.噬魂
“主任,”秃头腾腾腾跑上小阁楼,气喘吁吁,“江浪醒了,活着,但是疯了。”
“什么?”
“医生说是撞到脑子了,哭天喊地的跟个小孩一样,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听段士渊的。医生还说他大概是回到了六七岁的时候……主任,他都这样了,也不会暴露什么秘密了吧?”
廖向生站起身,一拍桌子。报纸上是他的通缉令,那群巡捕房的巡捕看到了他的侧影,然后拼凑出一张画像,竟然有七八分的相似,致使他不能抛头露面。他也不着急离开上海,毕竟事情还没办完:“我说过,套不出话就杀了他,没听懂吗?”
“这三天我们想尽一切办法靠近病房,但是里里外外都有人把手,段士渊养了不少厉害的打手,我这,”秃头挠了挠头皮,“我刚弄到毒药准备打进江浪药瓶里,谁知道正赶上他停药,功亏一篑,还费了不少钱。”
廖向生指着他的鼻子骂:“蠢货!一群蠢货!养你们有什么用!不如养条狗!”秃头缩缩肩膀,廖向生也知道他们的能力不够,咬咬牙:“既然杀不了他,那就给我监视着,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傻了。最好能给我钓出来万颉,或者段士渊……”
距离被解救出来已经有六天,梁桢身上的外伤基本愈合,只等着过几日拆线。张一平假模假式来慰问,说给梁桢办了留薪停职,好好养伤。高哲思的舞女小玫瑰也来过,说是帮朋友送个果篮,并邀请段士渊改天喝茶,随即被婉拒。还来过两个自称是梁桢旧同学的人,段士渊没敢让他们留太久。
他不想让梁桢在医院耗费时间,人多眼杂,再说安保也信不过,于是申请出院。
出院前赵破晓来看了一次,身上的白大褂有些褶皱,段士渊笑着问他是不是跟人打架了。“你们门口有个病人,忽然就扑过来一通抓,我让警卫轰走了,”赵破晓摸了摸脖子上已经不怎么明显的抓痕,“不过我敢说,你们一走,他们也就走了。怎么样,三千还是不认人?”
段士渊摇摇头:“问他六岁之前的事情都能答上来,主治医生说他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很大的创伤,现在封闭了记忆,是大脑的一种什么什么自我保护。大概是说,他宁愿自己活在六岁,父母健在,亲朋和睦,无忧无虑。”
“他,怎么弄成这样?”赵破晓望着病床上熟睡的人,轻叹一声。
“巡捕房调查说是我的商业对手雇人抓的他,为了报复上次的收购案。不过凶手……自然是没抓到。”
“啧啧啧,现在这个世道,杀人放火倒成了常事,也不知秩序公道还有没有用了,”赵破晓既是在说梁桢的事情,也是在说他哥哥赵向明当时被汉奸抓去,强迫吸大烟折磨疯魔,最后不了了之,“士渊哥,你也别太着急。之前片子能看出来三千颅内血块减小了,等上十天半个月一定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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